第56章 《史记》精华(46)

　　太史公曰：农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1]。所从来久远[2]，自高辛氏之前尚矣[3]，靡得而记云[4]。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安宁则长庠序[5]，先本绌末[6]，以礼义防于利[7]。事变多故而亦反是[8]。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9]，一质一文[10]，终始之变也。《禹贡》九州[11]，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纳职焉[12]。汤、武承弊易变[13]，使民不倦[14]，各兢兢所以为治[15]，而稍陵迟衰微[16]。齐桓公用管仲之谋[17]，通轻重之权[18]，徼山海之业[19]，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魏用李克[20]，尽地力，为强君。自是之后，天下争于战国，贵诈力而贱仁义[21]，先富有而后推让[22]。故庶人之富者或累巨万，而贫者或不厌糟糠[23]；有国强者或并群小以臣诸侯[24]，而弱国或绝祀而灭世[25]。以至于秦[26]，卒并海内[27]。虞、夏之币，金为三品[28]：或黄，或白，或赤[29]；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及至秦，中一国之币为（三）〔二〕等[30]，黄金以溢名[31]，为上币；铜钱识曰半两[32]，重如其文，为下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33]，不为币。然各随时而轻重无常[34]。于是外攘夷狄[35]，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36]，女子纺绩不足衣服[37]。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无异故云[38]，事势之流[39]，相激使然[40]，曷足怪焉[41]？

　　司马迁这段话的要点有三：一、概述货币经济的发展，说明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总有它发生发展和衰亡的过程。二、简述货币的历史演变。三、批评汉武帝外攘夷狄内兴功业劳民伤财。

　　[1]龟：龟甲。贝：贝壳。金：指黄金、白银、赤铜。刀：形状似刀的刀币。布：布币。[2]所从来：由来，产生以来。[3]高辛氏：古史传说中炎黄部落联盟首领，姬姓，名喾（kù），亦称帝喾，号高辛氏。尚：久远。[4]靡得而记云：没有得到记载。靡，不，没有。云，语气助词。[5]长（zhǎnɡ）：崇尚。庠（xiánɡ）序：学校。[6]先本：把农业放在最前面，即优先发展农业。绌末：排斥工商业。绌（chù），通“黜”，贬低，排斥。[7]于：取。利：赢利。[8]事变多故：事物发展变化多患难。而：则，就。亦：总。反是：反此，即与此相反。[9]时极而转：时代到了极点就会转变。极，达到极点。[10]质：质朴。文：文采。[11]《禹贡》：《尚书》中的一篇，记九州土地、物产及贡赋。九州：《禹贡》篇所记的大禹治水后的行政区划，九州包括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12]所多少：所有的多少。纳职：交纳贡品。职，贡品。[13]汤：商汤，商朝的建立者。武：周武王，西周的建立者。承弊：承接弊病。易变：加以改变。[14]不倦：不疲劳，谓负担不重。[15]各兢兢所以为治：他们小心谨慎，以此来治理国家。所以，以此来。为治，作为治理（国家的方法）。[16]而：但是。稍陵迟：渐渐衰颓。[17]齐桓公：春秋时齐国的国君。管仲：春秋时杰出的政治家，被齐桓公任用为卿。[18]通：实行。轻重：关于调节商品、货币流通和控制物价的理论。这一理论在《管子？轻重》篇中作了集中、详尽的论述。权：平衡。[19]徼（yāo）：通“邀”，求取。业：产业。[20]李克：即李悝（kuī），曾任魏国君主魏文侯相。[21]贵诈力：崇尚欺诈和武力。[22]推让：谦让。[23]不厌糟糠：连粗劣的食物也吃不饱。厌，足，饱。糟糠，酒渣谷糠，代指粗劣的食物。[24]有：句首语气助词，无义。群小：众多的小国。臣诸侯：使诸侯臣服、称臣。[25]绝祀：断绝祭祀，即亡国。灭世：灭于世，即从世界上消亡。[26]以：而。至于：到。[27]卒：终于。[28]三品：三种。[29]黄：黄金。白：白银。赤：赤铜。[30]中（zònɡ）一国之币：统一全国的货币。中，合，犹言统一。[31]溢：通“镒”，古代黄金的重量单位，一镒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名：（重量单位）名称。[32]识（zhì）：标记，这里指铜钱上表示面额的文字。[33]器饰宝藏（zànɡ）：器物装饰物宝物。[34]轻重：贵贱。[35]攘：排斥。夷狄：东南方和北方民族，如东夷、西南夷、匈奴。[36]士：男子。[37]纺绩：纺织。[38]无异故：没有别的原因。异，别的。[39]事势：事物发展趋势。流：流动，变化。[40]激：阻遏。[41]曷：何。

　　（杨兴发）

　　货殖列传

　　货殖，即经商，或指经商的人，因此《货殖列传》也可以叫做“商人列传”。自春秋战国以来，儒家只重教化而反对“言利”，道家宣扬避世而主张“寡欲”，都不重视社会经济的发展。到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这种思想更加成为妨碍经济发展的桎梏。同时，又片面强调“重本抑末”，限制手工业、商业的自由发展，特别是对商业和商人采取更为鄙薄的态度。针对这种情况，司马迁写了《货殖列传》，发表了迥异时人的远见卓识。文章通过深入的议论和列举大量事实为例，指出：由于社会的发展和人民生活的需要，商业和商人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只能因势利导；商业、手工业与农业相比，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它对国家强盛、人民富足起着重要作用；追求富裕是人的本性，只要勤劳刻苦、专心致志地从事商业或手工业等某种职业，就能成为与王侯相比的富人。他还认真总结了一些商人经商的成功经验，十分精辟，富有规律性，对今天和以后，都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这些，充分表明司马迁作为一个进步的历史学家的可贵之处。文章有议论，有叙述，也有夹叙夹议，议论时文笔犀利，鞭辟入里，叙述时生动活泼，形象感人。钱锺书说：“斯《传》文笔腾骧，固勿待言，而卓识巨胆，洞达世情，敢质言而不为高论，尤非常殊众也。”又说：“马迁传《游侠》，已属破格，然尚以传人为主，此篇则全非‘大事记’、‘人物志’，于新史学不啻手辟鸿濛矣。”（见《管锥编》）这种高度的评价，是完全中肯之言。

　　老子曰[1]：“至治之极[2]，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3]。”必用此为务[4]，挽近世涂民耳目[5]，则几无行矣[6]。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7]，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8]，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9]，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10]，使俗之渐民久矣[11]。虽户说以眇论[12]，终不能化[13]。故善者因之[14]，其次利道之[15]，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16]，最下者与之争[17]。

　　夫山西饶材、竹、榖、、旄、玉石[18]；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19]；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20]；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21]；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22]：此其大较也[23]。皆中国人民所喜好[24]，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25]。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26]，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27]？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28]，各劝其业[29]，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30]，而自然之验邪[31]？

　　《周书》曰[32]：“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33]，虞不出则财匮少[34]。”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35]。此四者[36]，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37]。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38]，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39]。故太公望封于营丘[40]，地卤[41]，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42]，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襁至而辐凑[43]。故齐冠带衣履天下[44]，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45]。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46]，设轻重九府[47]，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48]；而管氏亦有三归[49]，位在陪臣[50]，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51]。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52]。”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53]。渊深而鱼生之[54]，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55]。”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56]。”夫千乘之王[57]，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58]！

　　本段着重从理论上阐述。司马迁指出：老子向往的那种自给自足、人民互不往来的情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当今人民的生活需求发生了新的变化，对此只能因势利导；商人的出现，是由于货物需要流通而自然产生的，它同农、工、虞一样，对经济发展具有重要作用；经济是礼节仁义的基础，人民向往财富是事理之必然。

　　[1]老子：春秋时期的思想家，道家的创始人。姓李，名耳，字伯阳。楚国苦县（治今河南鹿邑东）人。做过周朝“守藏室之史”（管理藏书的史官），后退隐，著有《老子》一书，为道家经典著作。以下引文见《老子》第八十章，个别文字有出入。[2]至治之极：指政治推行到极致，亦即国家治理得最好的时候。[3]“至老死”句：人们直到年老、死亡，彼此都互不交往。[4]此：指老子所说的至治社会。务：用力达到的目标。[5]挽近世：指挽救近代的衰颓之风。涂民耳目：把老百姓的耳目堵塞起来。涂，涂抹，堵塞。[6]则几无行矣：是几乎行不通的。[7]神农：古代传说的三皇之一，教民稼穑务农，故叫神农。[8]虞：虞舜。夏：夏禹。[9]刍（chú）豢（huàn）：此泛指牛羊一类的家畜。刍，吃草的牲口。豢，食谷的牲畜。[10]夸矜（jīn）埶能：夸耀权势和才能。埶，通“势”。[11]俗：风俗习惯。渐：逐渐形成。[12]户说：挨家挨户地解说。眇论：此指老子的微妙高深的道理。眇，通“妙”。[13]化：指受到教育而转变。[14]因之：顺着它自然发展。[15]利道之：顺着有利形势引导。道，同“导”。[16]整齐之：用规章法律来使行为一致。[17]争：指争夺利益。[18]山西：指崤山以西今陕西一带地方。材：即木材。榖：据《索隐》解释，此为一种木的名称，皮可以做纸。（lú）：麻缕。旄：即旄牛尾，可用为旌节上的装饰物。[19]山东：指崤山以东今河南、山东以及河北、安徽、江苏部分地区。声色：此指舞女歌儿。[20]连：还未炼的铅。犀：特指犀牛角，可为装饰品，也可做药。玳瑁（dàimào）：龟的一种，甲壳可制纽扣、眼镜框或装饰品，也可入药。珠玑（jī）：即珍珠。玑，不圆的珠。[21]碣石：山名，在河北昌黎。旃（zhān）：与“毡”同。[22]山出棋置：在山间星罗棋布。[23]大较：大概。[24]中国人民：此以京城长安为中心而言，犹言关中人民。[25]谣俗：即风俗。被服：即穿戴。奉生送死：供养活人，礼葬死者。[26]虞：管理和开发山林湖泊的人。[27]“此宁有”句：这难道是有政令才把他们征调安排成这样的吗？宁：岂。政教：政令。发征：征调。期会：约定时间相聚。[28]这里是说：货物贱到一定程度将预示着变贵，而贵到一定程度又将预示着变贱。征：征兆，预示。[29]劝：努力去做。[30]道之所符：即符合大道。[31]自然之验：即应验于自然规律。[32]《周书》：此指《逸周书》，记周朝上起文王下至景王时期之事，大抵成书于春秋、战国间，共七十篇。但今本《逸周书》中无以下四句引文。[33]三宝：指前后所言农出之食、工出之事、虞出之财。这些，都要依靠商人来使之流通。[34]财：指材料、货物。匮（kuì）：缺乏。[35]辟：此指开发。[36]四者；指农、工、虞、商。[37]鲜：少。[38]莫之夺予：意谓无人能改变它。[39]巧者有余，拙者不足：《管子？形势篇》中语。[40]太公：即姜太公吕望，辅佐武王伐纣，建立周朝，被封于齐。营丘：齐国都城，后改称临淄，在今山东临淄西北。[41]潟（xì）卤：指盐碱地。[42]女功：指刺绣、纺织等妇女从事的工作。[43]襁（qiǎnɡ）至：像牵线一样络绎不绝而来。襁，牵线的绳子。辐凑：像车轮上每根辐子都朝向车毂一样，都朝一个地方来，喻人很多。[44]“故齐冠带”句：意谓天下各国所用的冠、带、衣、履，都是齐国做的。[45]海岱之间：海，指北海（即渤海）、东海。岱，泰山。海岱之间即指这一带的诸侯小国。敛袂（mèi）：收敛起衣袖而拜，表示对人的恭敬。袂，袖子。[46]管子：即管仲，齐桓公宰相，辅佐桓公称霸。[47]轻重九府：管仲在齐国设立的主管金融货币的官府。轻重，指钱。九府，即大府、玉府、内府、外府、泉府、天府、职内、职金、职币，都是掌管财币的部门。[48]“九合”以下：多次召集天下诸侯举行盟会，一度整顿了天下秩序。九：泛指其多，非确数。合：会合定约。匡：正。[49]三归：即三房妻室。女子出嫁叫归。[50]陪臣：指诸侯国的大夫。[51]威：即齐威王田因齐，战国时齐国最有作为的国君，在位三十六年（前378—前343）。宣：即齐宣王田辟疆，威王之子，在位十九年（前342—前324）。[52]“仓廪（lǐn）实”以下：语出《管子？牧民》。廪：米仓。实：装满。[53]适：纵，逞。[54]渊：深潭。[55]“千金”以下：意思是，富家子弟犯了法，有钱财可以疏通各方，也可免被杀于街市。[56]“天下”以下：意谓天下的人都在为着利益来往奔走。熙熙：往来人多貌。壤壤：同“攘攘”，亦状往来人多。[57]千乘：千辆兵车。[58]匹夫：普通老百姓。编户之民：即编入一般户籍的民众。

　　昔者越王句践困于会稽之上[1]，乃用范蠡、计然[2]。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3]，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4]。故岁在金[5]，穰[6]；水，毁[7]；木，饥；火，旱。旱则资舟[8]，水则资车，物之理也。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夫粜[9]，二十病农，九十病末。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平粜齐物[10]，关市不乏[11]，治国之道也。积著之理[12]，务完物[13]，无息币[14]。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15]，无敢居贵[16]。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17]。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18]。财币欲其行如流水。”修之十年，国富，厚赂战士[19]，士赴矢石[20]，如渴得饮，遂报强吴[21]，观兵中国[22]，称号“五霸[23]”。

　　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24]，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25]，之陶为朱公[26]。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27]。乃治产积居[28]，与时逐而不责于人[29]。故善治生者[30]，能择人而任时[31]。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32]。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听子孙[33]，子孙脩业而息之[34]，遂至巨万。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

　　子赣既学于仲尼[35]，退而仕于卫[36]，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37]，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原宪不厌糟糠[38]，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39]，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40]。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41]。此所谓得埶而益彰者乎？

　　白圭[42]，周人也。当魏文侯时[43]，李克务尽地力[44]，而白圭乐观时变[45]，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46]。夫岁孰取谷，予之丝漆；茧出取帛絮，予之食。太阴在卯，穰[47]；明岁衰恶。至午[48]，旱；明岁美。至酉，穰；明岁衰恶。至子，大旱；明岁美，有水。至卯[49]，积著率岁倍。欲长钱，取下谷；长石斗，取上种[50]。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51]。故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52]，孙、吴用兵[53]，商鞅行法是也[54]，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55]，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56]，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盖天下言治生祖白圭[57]。白圭其有所试矣，能试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猗顿用盬盐起[58]。而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