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附录　报任少卿书

　　太史公、牛马走[1]、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2]，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3]。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4]，亦侧闻长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与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5]”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用，女为说己容[6]。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7]，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8]。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9]，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闲[10]，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11]，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12]，恐卒然不可讳[13]。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14]，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15]——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16]！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17]，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18]，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19]，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20]，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21]，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壹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沬血饮泣，张空弮[22]，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23]。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圉之中，谁可告愬者[24]！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耶？李陵既生降，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25]，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26]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27]。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28]，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29]，其次易服受辱[30]，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31]，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32]。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33]。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34]；削木为吏，议不可对[35]：定计于鲜也[36]。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37]，视徒隶则心惕息[38]。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39]，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40]；灌夫受辱居室[41]。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42]，在尘埃之中[43]。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44]，已稍陵夷[45]；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46]，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47]，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脩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48]。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臧之名山[49]，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上流多谤议[50]。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51]，与时俯仰，通其狂惑[52]。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自雕瑑，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只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1]是说供牛马般奔走的仆人。[2]曩：从前。辱赐书：谦辞，给我写信，让您受辱了。[3]“若望仆”以下是说：好像抱怨我没有照你的意见做，却随一般人的意见改变自己的主张。望：怨恨。流：迁移，转移。[4]罢：通“疲”。[5]“谁为为之”以下是说：为谁去做？叫谁来听？[6]说：通“悦”。[7]随和：随侯之珠、和氏之璧，都是宝物。由夷：许由、伯夷，皆为古代高人。[8]点：通“玷”，玷污。[9]会东从上来：适值我跟皇帝从东归来。上，指汉武帝。[10]卒卒：猝猝，匆忙的样子。[11]涉旬月：再过一个月。旬月，满一个月。[12]薄：迫。上上：前指皇上，后指登上。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南。[13]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是说担心任安要受刑而死。[14]憯：同“惨”。[15]“昔卫灵公与雍渠”以下：卫灵公出游，宦官雍渠陪乘，孔子跟在后，觉得很耻辱。商鞅靠宠臣景监的推荐进见国君，赵良感到寒心。同子指赵谈，子为尊称。司马迁父亲名谈，为了避讳故言同子。赵谈是宦官，曾经陪同汉文帝去见爰丝的母亲，爰丝就变脸作色。[16]刀锯之余：指宦官，这里指司马迁本人。[17]乡：通“向”。[18]维纲：维系一切的政治纲领，指国家法令。[19]卬：通“昂”。信：通“伸”。[20]媒孽：也作“媒糵”，用来酿酒的酵母，这里用作动词，酝酿的意思。 媒孽其短，即像发酵似的夸大李陵的罪状。[21]卬：用为“仰”字，指仰攻。[22]弮（quān）：强弓。[23]理：古代司法官的名称。[24]愬：同“诉”。[25]茸：推置其中。蚕室：受宫刑后住的温密之室。[26]剖符丹书：汉代对有功之臣的特殊待遇。符是竹做的契约，剖而为二，皇帝和受赐之臣各执其一，符上写有誓约，表明皇帝对大臣的信任。丹书用铁制成，以丹色书写盟誓之词于其上。凡受剖符丹书的，其后人有罪可以赦免。[27]本句是说自己的工作和职业本来就被轻视。[28]理色：道理和颜面。[29]诎：同“屈”。[30]易服：指换上罪人的衣服。[31]鬄（tì）：古代剃掉头发的刑罚。婴金铁：颈上带着铁链去做工。婴，环绕。[32]厉：磨砺，劝勉。[33]积威约之渐也：积久的威力制约，渐渐被驯服了。[34]这里是说：即使在地上画个圈作为监牢，势必也不可进去。[35]这里是说：即使削个木头人当做狱吏，众人议论认为也不应该面对。[36]鲜：指态度鲜明。[37]枪：通“抢”，撞，碰。[38]惕息：恐惧害怕，不敢喘气。[39]乡：通“向”。[40]钳：古代刑罚，用铁圈束颈项、手、足。[41]居室：少府所属官署名。[42]财：通“裁”。[43]尘埃之中：指监狱。[44]蚤：通“早”。[45]陵夷：丘陵逐渐削平，比喻卑下。[46]耎：古“软”字。[47]臧获：古人骂奴婢的话。[48]氐：通“抵”。[49]臧：古“藏”字。名山：帝王藏书之府。[50]“负下”以下是说：背负污辱之名的人很不易处，这种情况下还想向上行进，更会招来诽谤。[51]浮湛：浮沉。[52]通：舒散。狂惑：指心中的悲愤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