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梁山山头的核心(11)

　　《水浒》里，我最喜欢的一个人就是燕青，虽然他奴才出身，是玉麒麟卢俊义的跟班，卢俊义唤他“小乙”。小乙，是宋代对贱民的称呼，但卢俊义和我们在阅读《水浒》的时候，都没有把他当成奴才。燕青是个百伶百俐的复合型的人物，卢俊义把他有时看作兄弟，有时看作儿子，卢俊义对待燕青不像宋江对待李逵，李逵是宋江的心腹，更像一只狗。

　　燕青先天素质好，先是老娘给了一副好身板和好脑壳，“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不止一身好花绣，更兼吹得弹得，唱得舞得，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得诸路乡谈，省得诸行百艺。”燕青自幼父母双亡，在卢俊义家里长大。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且在卢俊义的身边经历了许多，文武兼备，黑白皆通，有仁有义。书中有一首《沁园春》描写燕青：“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武艺，凌云志气，资秉聪明。

　　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驰名。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听鼓板暄云，笙声嘹亮，畅叙幽情。棍棒参差，揎拳飞脚，四百军州到处惊。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燕青是个在民间广为传播的人物，在宋末元初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里提到燕青时就已说到，“平康巷陌，岂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在《水浒传》成书之前，燕青的故事已经在民间“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水浒传》中，浪子燕青出场是比较晚的。《水浒传》第七十一回便是梁山英雄排座次，而燕青出场已经是六十一回。他排在三十六天罡星之末，是天罡星的“孙山”，但是，燕青的故事与人物形象在人们心目里可谓风流倜傥，睿智洒脱。

　　有时，我对燕青的绰号“浪子”颇多疑惑。浪子，不务正业、专事游荡的人。燕青这人游荡江湖，但不胡来，我认为这个绰号是借用，是反面做文章，浪子这名号可能来自和《水浒》同时代的徽宗时宰相李邦彦，《三朝北盟会编》：“邦彦尝自言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做尽天下官，而都人亦呼季彦为浪子宰相。”宋人著作中，凡冠以浪子名号的，无不是迷恋勾栏瓦舍、轻薄无行的。还是这个李邦彦，《宋史》里说他：“善谐谑，能蹴鞠，用市语为词曲，人争传之，自号李浪子。拜少宰，唯阿顺趋谄，充位而已。都人目为浪子宰相。”《三朝北盟会编》有：“韩之纯累薄不顾士行之人也，平日以浪子自名，喜嬉游娼家，好为淫媟之语，又刺淫戏于身肤，酒酣则示人，人为之羞而不自羞也。”不管李邦彦还是韩之纯，其行径和燕青都不相类。而且李邦彦是北宋末年“靖康之难”投降派奸臣之首，直接造成北宋灭亡。

　　李邦彦和燕青的容貌有得一拼，史书记载，他是大观二年（公元1108年）进士，外表俊爽，美风姿，为文敏而工。然生长市井，猥亵卑鄙，应对便捷。有人弹劾其行为不检，罢符宝郎，又复为校书郎。不久以吏部员外郎领议礼局，出知河阳，召为起居郎。李邦彦善奉承人，不少人争荐誉之，累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承旨。

　　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拜尚书右丞，两年后转左丞。与王黼不和，私下里勾结蔡攸、梁师成等，攻击王黼并罢之。第二年，拜少宰，无所建明，唯阿谀谄媚白占个位子，东京开封的人视其为“浪子宰相”。

　　李邦彦的出身和燕青比，也好不到哪里，他的父亲做过银匠，等他读书有成，加官进爵做了宰相，有人就拿他的出身讥笑他，弄得李大官人面带羞色。回家告诉了老娘，老娘说：“要是宰相家出银匠，值得羞，而银匠家出宰相，何羞之有？”李邦彦的老娘作为一个足不出户、目不观书的母亲确实见识非凡。

　　李邦彦身上也有刺青，他常“应召”参加宫中秘戏，徽宗喜欢听开封街面上流传的“荤笑话”、“黄段子”，他们穿上戏服，化上妆，竞相为徽宗献上新“段子”。

　　李邦彦有一次侍宴，他事先在身上贴上生肖画的龙纹，皇帝出来，便裸衣让皇帝欣赏文身，并且口里还说些不三不四的笑话。皇帝举杖想打他，他却嘻嘻笑着爬上柱子避开。皇后在里边看见了叫他下来。

　　他嬉皮笑脸地答道：“黄莺偷眼觑，不敢下枝来。”逗得徽宗笑弯了腰，命宦官传圣旨：“可以下来了，没事儿了！”

　　皇后曾经碰巧看到过这样的场面，看得皇后暗自头叹息：“宰相都这样，国家能治理好吗？”

　　其实浪子这名号给李邦彦合适，给小乙哥燕青不咋合适。细细分析小乙哥，我认为他身上表现的忠义令我等动容。

　　卢俊义从梁山放回到家乡的时候，李固实现了他筹谋已久的阴谋，占了卢俊义的家产并夺了卢俊义的妻子，赶走了燕青。燕青是一副“头巾破碎，衣裳褴褛”的样子出现在卢俊义的眼前。燕青告发了李固并劝主人返回梁山泊躲避，但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勾当！莫不是你歹事来，今日到来反说明！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

　　忠而见疑，信而被谤，说的是实情，却被主人认为是诬陷，为了不使主人陷于绝地，燕青选择“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员外衣服”，不让卢俊义身赴险地。

　　随后卢俊义身陷囹圄，燕青更是跪在蔡福面前，眼泪如抛珠撒豆一般，请求蔡福把自己城外化的半罐子饭送于牢中为卢俊义充饥。在卢俊义押解途中又多亏燕青不辞辛劳紧随其后，用箭射死了企图谋害卢俊义的董超、薛霸，救了卢俊义一命。在背着卢俊义一路逃亡的过程中，就在没有吃食的时候，《水浒传》写了燕青对于卢俊义的感情的诚挚：燕青轻轻取出弓，暗暗问天买卦，望空祈祷，说道：“燕青只有这一枝箭了，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灵鹊坠空；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灵鹊飞去。”

　　到了最后燕青看破世事，劝卢俊义功成身退，远祸全身，但卢俊义执迷不悟，这时燕青离开卢俊义，卢俊义问了他一句话：“你辞我，待要哪里去？”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后。”就算燕青的选择与卢俊义相背，燕青依旧是“也只在主公前后”。

　　燕青有好武艺，但不张狂，燕青的看家本领是“相扑”和使“川弩”。他自幼跟卢俊义学得相扑，江湖上不曾逢着对手。黑旋风李逵在梁山上天不怕地不怕，翻了脸宋江也敢骂，唯独怕燕青。“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交。李逵多曾着他手脚，以次怕他，只得随顺”；擎天柱任原身长一丈，貌若金刚，有千百斤力气，在泰安摆擂两年未遇对手，结果被燕青“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燕青还有一手绝活，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百步穿杨，箭到物落。在林子里救卢俊义，一箭一个，结束了董超、薛霸的性命。后来开弓，向空中射雁，箭箭不空，须臾之间，射下十几只鸿雁。这功夫，梁山好汉中也只有小李广花荣堪比。

　　梁山是粗人窝，但燕青却是一雅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与一代名妓李师师琴箫合奏，玉佩齐鸣，黄莺对啭。师师不住喝彩：“哥哥原来恁地吹得好箫！”唱起歌来，声清韵美，字正腔真，宋徽宗听了，青眼有加，“命叫再唱”。徽宗、师师何等人物，燕青以一不速之客，仅凭几分才艺，让二人喝彩，水平之高，自不待言。

　　并且，他在音韵上，和现代汉语、古代汉语教授有一比，古时候虽然有韵书统一文字发音，但识音韵的只是少数人。燕青在交际时却没有这些隔阂，他和谁都有共同语言，都能说到一块。如在东京万寿门，燕青“打着乡谈”学着公人口吻虚张声势，顺利混进城去，这时戴宗只能一声不响跟在后面。“扮个山东货郎，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

　　水泊头领宋江魂牵梦绕的大事就是进入体制，弄个编制，就是招安，而招安的关键人物就是燕青。而在燕青说动李师师答应为水泊梁山帮忙的时候，李师师爱上了小乙哥，这时的燕青如果把握不好，就会坏了梁山的大事。帅哥引得美女爱恋，是十分正常的，况且，作为风尘女子，阅人多矣，但论综合素质，燕青绝不在宋徽宗之下，于是酒席之间，李师师就用些话来招惹燕青：数杯酒后，一言半语，便来撩拨。燕青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却是好汉胸襟，怕误了哥哥大事，那里敢来承惹？

　　李师师道：“久闻的哥哥诸般乐艺，酒边闲听，愿闻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颇学的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卖弄？”李师师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听！”便唤娅嬛取箫来，锦袋内掣出那管凤箫。

　　李师师接来，口中轻轻吹动，端的是穿云裂石之声。燕青听了，喝彩不已。李师师吹了一曲，递过箫来，与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与我听则个！”燕青却要那婆娘欢喜，只得把出本事来，接过箫，便呜呜咽咽也吹一曲。李师师听了，不住声喝采，说道：“哥哥原来恁地吹的好箫！”李师师取过阮来，拨个小小的曲儿，教燕青听，果然是玉佩齐鸣，黄莺对啭，余韵悠扬。燕青拜谢道：“小人也唱个曲儿，伏侍娘子。”顿开咽喉便唱，端的是声清韵美，字正腔真。唱罢又拜。李师师执盏擎杯，亲与燕青回酒谢唱，口儿里悠悠放出些妖娆声嗽，来惹燕青；燕青紧紧的低了头，唯喏而已。

　　数杯之后，李师师笑道：“闻知哥哥好身纹绣，愿求一观，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体？”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哪里去问揎衣裸体！”三回五次，定要讨看。

　　燕青只的脱膊下来，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师师再与燕青把盏，又把言语来调他。燕青恐怕他动手动脚，难以回避，心生一计，便动问道：“娘子今贵庚多少？”李师师答道：“师师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说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却小两年。娘子既然错爱，愿拜为姊姊！”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这八拜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里好干大事。若是第二个，在酒色之中的，也把大事坏了。因此上单显燕青心如铁石，端的是好男子。当时燕青又请李妈妈来，也拜了，拜做干娘。

　　宋代社会文身之风盛行。徽宗时候腿上有刺青的恶少在东京大街上骑马追逐妓女，人们称之为“花腿马”。南宋初，大将张俊选少壮高大的士卒为他在杭州营造太平楼酒肆，为防止其逃亡，让军士“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文身的人还有专门的“俱乐部”，叫“锦体社”。锦体社团之间，还经常有赛事，比赛还有奖品。《水浒》里写燕青，“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

　　《水浒传》中描写的有文身的好汉共有七位，其他因为犯罪而脸上被刺字的不算，例如宋江、武松等。第一个是帅哥九纹龙史进，肩臂胸膛共有九条青龙，是他父亲史太公专门请高手匠人刺得他这一身花绣。第二个出场是花和尚鲁智深，也是一身花绣，绣在脊背至后臂。

　　我们的鲁提辖，威武粗犷的外表下还隐藏着一颗爱美的心。还有短命二郎阮小五胸前刺着“青郁郁一个豹子”，病关索杨雄“蓝靛般一身花绣”，双尾蝎解宝“两只腿上刺着两个飞天夜叉”，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

　　最性感的文身要推浪子燕青，“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员外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著软翠。”

　　如同“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真是美不胜收。第七十四回泰山天齐庙打擂时，燕青把布衫一脱，吐个架子，看客登时“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彩，众人都呆了”，擂主擎天柱任原只是“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就已经有“五分怯他”，尚未动手，那全身的花纹就已经把对手压倒了。

　　燕青的文身驰名江湖，不但男人艳羡，连李师师也赞叹不绝。李师师身为京师行首，见多识广，但她也被燕青的“文身”美名给迷住了。

　　所以就有了“闻知哥哥好身纹绣，愿求一观，如何？”的暧昧请求。

　　燕青征服了李师师，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可是燕青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他不解风情，若不解风情也虚担了浪子的虚名，李师师在燕青眼里的第一印象：“别是一般风韵。但见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燕青也懂得欣赏李师师，可他更懂得自己的使命，在酒色面前一般男人很难把持得住，在自己要犯错误的时候，燕青情急之下，灵机一动，拜了李师师为姐姐，这既阻挡住了李师师，也阻挡住了自己的身体欲望。

　　其实最值得大家赞赏的是，梁山好汉受招安后，征方腊、打田虎，死的死，伤的伤，得善终的，没有几人。燕青是少数得了善终的人中的一个。

　　双林镇燕青遇到故人许贯中，看似闲笔，实有深意在焉。“树木丛中，闪著两三处草舍。内中有几间向南傍溪的茅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森密前后。”“数杯酒后，窗外月光如昼。燕青推窗看时，又是一般清致，云轻风静，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许贯中告诉燕青“今奸邪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带；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小弟的念头久灰。兄长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寻个退步。自古道：‘飞鸟尽，良弓藏。’”征讨方腊之后，梁山中人死的死，伤的伤，原本是要回去加官晋爵，衣锦还乡的。燕青却在劝说卢俊义不成的情况下，自己悄悄走了。

　　同时给宋江留书一封：“辱弟燕青百拜恳告先锋主将麾下：自蒙收录，多感厚恩。效死干功，补报难尽。今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国家任用，情愿退居山野，为一闲人。本待拜辞，恐主将义气深重，不肯轻放，连夜潜去。今留口号四句拜辞，望乞主帅恕罪：雁序分飞自可惊，纳还官诰不求荣。身边自有君王赦，摆脱风尘过此生。”

　　“飞鸟尽，良弓藏”，功成身退的人物，每一个朝代都有。春秋时就有越国大夫范蠡，灭吴之后，最后与美人西施泛舟五湖。庄子说“携至美游乎至乐，是至人也”；与范蠡相对应的，是等着封侯而掉了脑袋的大夫文种。汉代又有个张良，灭秦克楚之后，激流勇退，避免了韩信、英布、彭越等人身首异处的下场。《水浒》里又多了一个小乙哥，也许，我们可给他设计一个结局，最后他结伴李师师归隐，那是多么美好的结局，但这只是我们善良的愿望，当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