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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梁山山头的基础(3)

  好处没你的,荣誉没你的,但流血流汗做烈士照例跑不了你。攻打方腊的时候,杜迁、宋万就成了用血染红战旗的雄鬼了。攻打润州是宋江到江南小试牛刀的奠基礼,但在宋江查点本部将佐时,发现折了三个偏将,都是乱军中被箭射死,马踏身亡。头一个就是云里金刚宋万。

  宋江见折了三将,心中烦恼,怏怏不乐。吴用劝道:“生死人之分定,虽折了三个兄弟,且喜得了江南第一个险隘州郡,何故烦恼,有伤玉体?要与国家干功,且请理论大事。”宋江道:“我等一百八人,天文所载,上应星曜。当初梁山泊发愿,五台山设誓,但愿同生同死。回京之后,谁想倒先去了公孙胜,御前留了金大坚、皇甫端,蔡太师又用了萧让,王都尉又要了乐和。今日方渡江,又折了我三个弟兄。想起宋万这人,虽然不曾立得奇功,当初梁山泊开荆之时,多亏此人。今日作泉下之客!”宋江传令,叫军士就宋万死处,搭起祭仪,列了银钱,排下乌猪白羊,宋江亲自祭祀奠酒。就押生擒到伪统制卓万里、和潼,就那里斩首沥血,享祭三位英魂。

  我们看宋江的悼词说的是那么诚恳,并且葬礼是那么隆重,规格是那么高,没死的弟兄看到这些心里是热乎乎的。反正死人的葬礼是做给活人看的,还要活人继续未完成的事业,“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但吴用的话,未免让弟兄们丧气。国家的事情是大事,弟兄们的生死是小事,真不知道,大宋公司的人权状况如何,连生存权都剥夺,这样的上市公司的命运也不会太佳。

  同是元老级别的杜迁只比宋万多活了几个时日。在《水浒传》一百一十八回,宋江攻入方腊的老巢之际,已经看见胜利的曙光了,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宋江聚集众将请功受赏,险道神郁保四、母夜叉孙二娘,被杜微飞刀伤死。出林龙邹渊、摸着天杜迁马军中踏杀,这些人的户口已经入了《录鬼簿》了。

  杜迁、宋万在晁盖手里是后娘的孩子,在宋江手里也是后娘的孩子。后娘的孩子像根草,说不定在梁山的夜里,睡不着的杜迁、宋万扯着被子角想念在天国里的王伦呢。后娘的孩子或者没娘的孩子在生活里一般都小心翼翼,慎之又慎,绝不敢差错毫分。然而也有反例,我想到《红楼梦》里的惜春,惜春是几岁住到荣府的书中没有明示,但从黛玉进京的年龄就可推算出惜春很可能是在襁褓中就已经失去了娘亲。“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惜春虽生活无忧,她的感情生活正如没妈的孩子一样无所依靠。岁月在她的心里只刻下了寒冬的印迹,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和其她姐妹没有什么两样的贵族生活并不能抹去她内心的伤痛,命运让她对未来日渐绝望,耳闻目睹宁府的种种不堪,她像刺猬一样把自己最软弱的部分拼力保护起来,对外界尽情展开冷酷的刺尖,只为了不与之同流合污,只为了要保住自己的清白名誉。对伤了她体面的丫鬟入画她心狠到极至:“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在曹公笔下,除了宝玉,另一个真正会反抗的就是惜春。

  而惜春是没娘的孩子,杜迁、宋万没有惜春的胆量,那只有做顺民,顺民也做不成了,只有做烈士了。

  而末了,笔者想宕开一笔,起些涟漪,增加文章的波澜和看官的阅读兴味与视野。看到一份《当代诗坛点将录》,把钱钟书、钱仲联、张中行先生列入,仿造《水浒传》英雄排座次,而摸着天杜迁排的是柳亚子先生。这是我们在初中课本就耳熟能详的诗人柳亚子,南社诗坛祭酒,自清末至建国后,几无时代无诗,倘言诗史,此亦“诗史”也,一笑。

  但其诗徒具高腔,去沉郁顿挫甚远。林庚白《今选诗自序》尝云:“南社诸子,倡导革命,而什九诗才苦薄,诗功甚浅,亦无能转移风气”。庚白眼高于顶,自诩古今诗“当推余第一,杜甫第二”,然则论及南社诗人处则甚切。南社诗人,黄晦闻、胡汉民、汪兆铭、诸宗元之外,欲寻所作较可吟诵者,难也。然亚子自视甚高,尝云“兄事斯大林,弟蓄毛泽东”,又所作诗词与毛泽东相投赠唱和者甚多。子陵滩钓鱼,昆明湖观鱼,胡为熊掌胡为鱼?亚子不能自决也。建国后,旧体诗诸诗人多声名寂寂,而柳亚子之名,附于毛诗之后,流传海内外,幸也,抑或不幸也?毛泽东乃当代主席,可比古代天子,则柳亚子可谓之“摸着天”。

  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常例——说金眼彪施恩

  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常例,也有特例,有钱能使磨推鬼。施恩和武松的关系就是特例,他们的义气令人不舒服,有一种收买被收买,利用被利用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武松就是施恩雇佣的一打手,在争夺地盘,欺诈来往客商,巧取豪夺方面,施恩比蒋门神好多少很难说,武松醉打蒋门神,就是吃了人家嘴短,替施恩出一口鸟气而已。这样的兄弟结义其实是以小集团利益画圈子,非我圈子,其心必异。武松所谓的自己专打不明道德的人,好像他站在道德的高坡上,对别人发号施令,是他们在溷浊的人间主持着正义,是小百姓的恩人和救星,他们其实只是受自己的恩怨所支配,在自己的情绪的引导下,凭着感觉挥拳头。

  施恩绰号“金眼彪”,彪,小老虎也。但小老虎并不能就叫彪。彪字上有三个撇,是说虎生三子,必有一彪。这个彪心狠手辣,凶残成性,对自己的手足也不放过。曾有猎人见过母虎带三子过河的情形,先将其一带过去,再回来取另一只,过河后将先前一只带回来,再将余下一只带过。最后才将那一只也带过去。原来,那一只就是彪了。虎妈妈怕它伤了自己的手足,所以才玩了个算数游戏。

  说施恩是金眼彪,好像会些武艺,真是抬举了他啊。我们看他见武松的时候,胳膊扎着绷带,打着石膏,一副丢盔卸甲的模样。其实施恩也不是安分的良民,是快活林酒店的前老板,孟州监狱长的儿子,武松斗杀西门庆、手刃潘金莲犯了杀人罪,送到了孟州的监狱劳动改造。

  不成想,监狱比宾馆还要好,又是住单间,又是吃美食。原因呢,要想取之,必先与之,把你伺候好,然后再摊派任务。其实就是囚营的管营知道武松的武功高强,要借武松打虎的拳头揍人,把失去的地盘抢过来。这个地盘就是施恩经营的。

  施恩也不是什么好鸟,明显的利用父亲的权势和人脉。看施恩的自白:“小弟自幼学得些枪棒在身……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作快活林……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又八九十个拼命囚徒……”施恩里面还有更绝的,这里是黄金地段“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说白了,就是交保护费,叫份钱。而且,施恩还利用他老爸管理的犯人为自己护场子,但是有钱赚,谁不想呢?于是施恩的地盘就易手了,原因是:

  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带一人到此……叫做蒋门神。

  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这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第十九回)这是典型的黑吃黑,施恩和蒋门神身后都有后台,蒋门神的后台比施恩的硬。张团练是军方,而施恩的老爹是地方,蒋门神的拳头也比施恩的硬,于是一场交手,快活林就换了牌子。施家父子的财源被断绝,气愤可想而知。在这个时候,天上掉下了馅饼,打虎的好汉武老二来了,于是杀威棒免了,于是就有了一切的好招呼。

  施恩父子在拿捏人情上,绝对是高手,先是对武松物质的厚待,然后是精神的按摩,把武松捧成了世上难找、天下无双的义人。当施恩和武松联络情感的时候,施恩的老爸在后面一直等待,到了关键处,老将出马,只见屏风后面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

  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

  大宋属下的一场绝妙的猫与老鼠的游戏上演了,本是吃官饷的囚牢的典狱长却与发配到囚牢来服役的杀人犯举杯共商大计。老管营亲自为武松斟酒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

  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

  好了,武松与施恩结拜了弟兄,自己的弟兄受了欺辱就是自己受了欺辱,于是江湖义气出现了:只问弟兄,不问是非,换了帖子,就是下油锅上刀山、喝辣椒水、身上压土布袋也不会眨眼。

  于是我们看武松的好玩,施恩介绍完情况,第一句话就是径问:

  “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然后武松就醉酒找茬。武松到快活林酒家时候,早已喝得醉醺醺的,他是“瞅着醉眼,径奔入酒店里来。

  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在柜身里”。这完全是醉人模样,也是一副痞子和混混的派头,就是来找茬,故意选在与柜身相对的地方坐了,而且是目不转睛地看那妇人,而且看的那妇人都不好意思,转头看到别处去了。

  来到酒店不叫酒,却打听酒店主人在哪里。酒保送酒来时,武松闻了闻说不好,要换。后来那妇人“留些上等酒下来”。这会儿武松尝了,又说不好。那妇人又“留了一等上色好酒”给武松,武松才说“这酒略有些意思”。他这换酒的法儿,与鲁提辖要剁肥臊子、瘦臊子的做法如出一辙,鲁提辖是假经略相公之名要肉,郑屠不敢不依,而武松是酒鬼姿态要酒,妇人、酒保不能不从。管你武松如何刁难、挑拨,妇人就是不动声色,事事依着,可见伺候人的功夫了得。

  武松一看女人不动怒,于是放下酒另做文章,问老板姓什么?酒保回答:“姓蒋。”武松反诘:“却如何不姓李?”这明显是在挑事,妇人恼怒,认为他是喝醉了,“来这里讨野火”(按:找野食,意为讨便宜),酒保说他是“不省得了,在那里放屁”。妇人、酒保只是动气不动手,还认为他是个醉鬼,在这里发酒疯呢。

  清人程穆衡的《水浒传注略》说当时妓家多李姓女子,如名妓李师师等,问这家如何不姓李,是当时人都知道的隐语,就等于说,这家怎么不是妓院呢,这不是故意闹事是什么,火挑起来了,这事儿就好办了。

  当武松问他们在说什么,借此引出事端来,酒保就是不告诉武松,把得住自己的嘴巴,又免得武松生事。武松这一招不灵了,又使出更无理的招,要那妇人陪自己喝酒。酒保这一下沉不住气了,不得不呵斥武松,并明确告诉他那妇人是老板娘子。武松一听这呵,知道火候到了,便说:“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武松一进门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妇人,这里又有意来戏弄那妇人,就是通过戏弄妇人激出蒋门神来。那妇人哪知如此,她对武松已够忍耐的了,谁知武松得寸进尺,真是在此地不知马王爷几只眼,那妇人听罢武松之言,边骂边奔出柜台来。她是蒋门神的娘子,有蒋门神的粗腰她怕什么。这正是武松求之不得的事。武松将桌上那桶酒泼在地上,抢入柜台,按住那妇人,提起来,把那妇人丢在大酒缸里。迎上来的酒保一个个也被抛在酒缸里,另两个被武松打的在酒地里爬,快活林成了戏人之所,真是有趣。

  最后武松半醉不醉,施展“玉环步,鸳鸯脚”的绝技,把蒋门神打得趴在地上叫饶不已。

  施恩,这名字好,会施小恩小惠,但就是这恩惠,就像麻药一样,把武老二麻翻。武松,在人们心目中如雕塑一般,但这雕塑的质地,有时我们不妨仔细看看。这不是为诬蔑英雄,而是这样的英雄更可爱,他像我们一样有缺陷,但有缺陷的狮子毕竟是狮子,完美的老鼠毕竟是老鼠。

  翻云覆雨手——说铁胳膊蔡福、一枝花蔡庆

  大宋政权的腐败莫过于司法制度的腐败。《水浒传》里写了很多这样的人物,朱仝、雷横放跑晁盖、宋江;戴宗和李逵为宋江网开一面;董超、薛霸收了好处,用滚烫的沸水烫坏林冲的脚;武松到了监牢,若不是施恩,那一百杀威棒非得把屁股亲得艳如桃花。法律代表国家的尊严,正如毛泽东所说:“百代多行秦政治,无论儒家墨家,最后都被法家所代替”。虽然在汉以后,表面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挂羊头卖狗肉,统治无非儒表法里,所以代代酷吏、代代黑狱、代代黑牢。

  德政是挂在嘴上的,当官要的是威风、尊严,是让人见了恐惧得哆嗦和尿裤裆。虽然自唐以后没有了割鼻子剁腿、五马分尸、剁成肉酱的刑罚,但监狱里的狱吏、狱卒私下发明的东西,真乃令人瞠目结舌。在《水浒》里我们看到很多人的脸上刺字的例子,杀威棒、吃黄鱼、焖干饭之类是平常手段。虽然按照律条,比如《水浒传》小说写作的明代,死刑判决尺度很严,非皇帝点头才允,但在监狱里瘐死者、莫名其妙病死者,不知超过判死刑者的多少倍,所以那些“蔡福、蔡庆们”也就有了市场位置。

  那些“蔡福、蔡庆们”对待犯人就像对待龟孙子,动辄加以颜色,可以打、可以骂,可以把唾沫吐在犯人脸上折辱。不管你是什么职位,到了我的一亩三分地,我的地盘我做主。绛侯周勃虽然在吕后死后,安刘定汉立过大功,但他也进过监狱,饱受一番狱吏的折磨,出来以后,感慨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而周勃的儿子周亚夫,受不了狱吏的折辱,就在监狱里绝食而死。

  我们知道蔡福、蔡庆的权力是政府和法律给予的,他们的职责是使恶必惩、冤必申,但是人情来了,钱来了,正义变成了邪恶的招牌,权利变成了寻租,手中的刀子、板子、老虎凳、辣椒水也有了价码。于是当卢俊义被逮到蔡福监狱长管辖的监狱,那财富就打着滚地来了。李固找到蔡福。

  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爷。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晚些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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