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梁山肥沃的土壤(1)
死得好与死得巧——说托塔天王晁盖
晁盖可以不死吗?这个问题有点突兀,确实晁盖在江湖黑道上算是个心总是太软的厚道人,他不似宋江那样奸诈有权谋。
晁盖的绰号叫托塔天王,这名字在《封神演义》、《西游记》是李靖的绰号。但我一直对托塔天王不感冒,在以孝道为尚的国度,李靖的形象有点刻板不苟言笑,脸板如臀。最让人感慨的是哪吒的剔骨还父,哪吒之父李靖虽然后来册封为托塔天王,但在中国神话体系之中始终是个三流的三陪角色。这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主儿,儿子闯了祸无力保护。儿子主动拆骨肉还父母,以示划清界限,李靖也看不出有何表现。拿了幼子的骨肉做什么去了,是换取苟安和乌纱?
《封神演义》中哪吒父子的矛盾冲突是以哪吒大闹龙宫而引发,四海龙王擒住李靖夫妇,哪吒曰:“我今日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于是以剑刎项自尽。《西游记》第八十三回中的叙述与此大同小异:“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臂,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二保存了一条与此段情节相关的材料:“哪吒太子拆肉还母、拆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为父母说法”,这是生与死的辩证,那个幼年无依的魂魄附于莲花莲叶而复生。所以我们的历史上就始终有一个发绾双髻、胸围红肚兜的白胖小子了。
《水浒》里晁盖的绰号,在书里写得明白,“托塔天王”这个称呼来源于晁盖居住的东溪村和邻居西溪村之间的一场内战。东溪西溪二村的天然疆域分界线是贯穿两村之间的一条大溪,传说里面闹水鬼,为了保境安民,西溪村凿了一座青石塔压在溪边,希望水鬼都跑到对面去。晁盖听说后大怒,淌过小溪,撸起袖子便把塔托起放在自家这一边,平定了矛盾。其实托塔天王绰号的前身是铁天王。
在《水浒》成书之前,宋末元初的龚开根据当时民间传说写的《宋江三十六人赞》中,对铁天王晁盖的赞语是这样说的:“毗沙天人,证紫金躯;顽铁铸汝,亦出洪炉。”翻译成现在的郓城话就是:“掌上托着舍利古塔的毗沙天王,是紫金铸就的身躯;而铁天王晁盖也是洪炉里百炼的纯钢。”“托塔天王”就是“毗沙天人”的俗称。
《大宋宣和遗事》中就有不少晁盖的记载。智取生辰纲的故事就有他。但是这个智取生辰纲的故事与《水浒传》中的智取生辰纲相比,有诸多的不同。押送者不是青面兽杨志,而是县卫马安国。天太热,马安国主动买酒喝,不是白日鼠而是晁盖等用蒙汗药麻倒了那些军汉。再是,生辰纲被劫,作案现场留下了写有“酒海花家”字样的酒桶,官府顺藤摸瓜,问出了劫取生辰纲的主犯,为首的是在郓城县石碣村(不是《水浒传》里说的东溪村)居住、人号唤做铁天王的晁盖以及其他七人姓名。而《水浒传》里,白胜只招出了晁盖一人,其他六人他都不认识。由于宋江报信,私放晁盖,晁盖也就率领参加劫取生辰纲的另七人(《水浒传》里,白胜被捕,晁盖只带了吴用、刘唐、公孙胜及三阮共七人上梁山),去太行山落草去了。再就是,宋江杀阎婆惜,遭官府搜捕,躲进了九天玄女庙,官兵走后,宋江见供桌上有份天书,打开看时有三十六人姓名。这三十六人名单的最后一位,写的就是铁天王晁盖。
到了宋代龚圣与的《宋江三十六人赞》中,晁盖的名字又向前移了几位。由《大宋宣和遗事》中的第三十六位升至三十三位。而在《水浒传》里,情况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于晁盖火并了王伦,被林冲推举做了梁山的第二代领导人。
但是,在《大宋宣和遗事》里,晁盖等人劫了生辰纲后,便上了梁山泊落草为寇,与卢俊义等押送花石纲的一班人结为兄弟,晁盖被大家尊为大头领。宋江得到九天玄女的天书后,“只得带领朱仝、雷横、李逵、戴宗、李海(注:即李俊)等九人,直奔梁山泊上,寻那哥哥晁盖。及到梁山泊上时分,晁盖已死”。晁盖因何而死,《大宋宣和遗事》里没有介绍。
但熟知中国历史的人都清楚,晁盖死得好,避免了自己的尴尬和把宋江陷入不义的那种境地,我们看宋江大闹江州城后,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十恶不赦了。在他的动员下,大批江州劫法场的好汉纷纷跟随他上了梁山。新旧两支部队在梁山拥抱欢呼会师后,这队伍的结构也随之发生了重大变化,聚义厅上众好汉立正稍息分站两排,左边是晁盖的旧部,是林冲、刘唐、阮氏三兄弟、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并且杜、宋、朱属于梁山第一代领导的遗产,心里怀念前朝也不好说。右边站着二十七人,金圣叹评点道:“中间只萧让、金大坚非宋江旧识。”此时的宋江是有点膀子乍,因为黑道的潜规则——实力决定命运。
因此,在文革中毛泽东在评《水浒传》时说宋江“屏晁盖另一百零八人之外”,此言不虚。
有人在《水浒传》中更读出了宋江上了梁山之后,有意架空晁盖,想想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除非公虎与母虎”。
这梁山之上,岂能容下二主呢?我的家乡与郓城搭界,那里还有一句乡土的话更直白:“一个槽上不能拴俩叫驴”。两个叫驴在一块不是同性相吸,而是排斥,互相踢咬使绊子打黑锤,怎么办呢?只能让晁盖早点死掉,宋江才能名正言顺地当上老大。果然,施耐庵是谙熟历史的,笔下安排晁盖在攻打曾头市时,不听劝阻,求胜心切,贸然用兵,结果被史文恭毒箭射中,医治无效,一命呜呼。其实这也怪不得晁盖,要怪只能怪那一匹照夜玉狮子马,那一阵没来由的风,那一只没着头的箭,那一张天样的纸,还有那冥冥之中不可择的运数。但我们在元明杂剧中,如康进之《梁山泊黑旋风负荆》、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等,凡有宋江的戏,宋江一上场就会说:“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顺天呼保义。某曾为郓州郓城县把笔司吏,因带酒杀了阎婆惜,送配江州牢城营,路打这梁山过,遇见晁盖哥哥,救某上山。哥哥三打祝家庄身亡,众兄弟推某为头领……”在一些元明杂剧中,晁盖是死在三打祝家庄之时的。可是到了《水浒传》里,作者却让晁盖死于攻打曾头市。早死晚死都是死,只是《水浒传》里晁盖又多吃了几块肉,多喝了几杯酒而已。
其实,宋江一到梁山,晁盖就想让出第一把交椅,感谢宋江的救命之恩,而宋江却连连摆手,十分谦虚:“仁兄,论年龄,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金圣叹在此评点为“权诈之极”。是的,初来乍到,有个过程,火到猪头烂,火候不到,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宋江能拿捏得准。
当年毛泽东在延安曾单独拿出一个晚上与傅斯年谈话,其中最著名的一个细节是,当毛谈及傅斯年曾在五四运动中大出风头,并为反封建与新文化运动做出过贡献时,傅斯年有趣地回应道:“我们不过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项羽、刘邦。”《傅斯年文物资料选辑》中收录了毛泽东给傅斯年的一封短笺和所写条幅,便笺曰:
孟真先生:
遵嘱写了数字,不像样子,聊作纪念。今日闻陈胜、吴广之说,未免过谦,故述唐人诗以广之。
毛的条幅这样写道: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烬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陈胜、吴广之流只是因缘际会,带头举一下梭镖、大刀、长矛,最后收拾残局的要等待刘邦、项羽。其实从这点看晁盖和宋江的关系是最明白不过了,晁盖早死了,死得好,也死得巧,他一死,他的招牌“聚义厅”便被换下来,宋江的题词上去了,“忠义堂”。我们的历史上亲兄弟、亲父子、干爹、干儿之间,为权利撕咬,最后身首异处者也多矣。梁山避免了“杀兄逼父”的惨烈,“烛影斧声”的残酷,但那种权力更迭的规律是施耐庵无法更改的,只是晁盖死得不明不白,给历史留一笔糊涂账。
作为《水浒》故乡人,对一些《水浒》人物自然挂心萦怀。在郓城城南有晁庄,有朋友曾带我去过,曾看到了《晁氏宗谱》。这谱从宋代修起,《晁氏宗谱》自其一世祖——工部侍郎晁迪始,脉络基本清晰,然而奇怪的是却找不到晁盖的名字,族长告诉我们,晁氏世世代代辅佐朝廷,为名门望族,岂能容得下被称为草寇的晁盖,依照族规,要逐出家门,生不入宗谱,死不入祖茔,亲生父母都不会承认这个儿子。但由于晁盖影响甚大,故族人将其“砍头入谱”,即将“蓋”字去掉草头,只有晁氏族人知道其中的奥秘。经过指点果然在宗谱中找到一个孤零零的“盍”字,既无说明,又不入世系,甚至连生身父母都不知何人,尽管如此,可晁氏族人却世代相传为晁盖后人,村里孩子唱了一首童谣:
“聚义厅尽英雄,晁盖他是第一名,打贪官反朝廷,分衣分粮救贫穷。”
我想,这当是文革中识字的农民,配合当时的政治形势而在被窝里写下的,歌唱晁盖、批判宋江,发动农民写诗,是当时比种庄稼更紧迫的任务。百姓不种庄稼而写诗,即使晁盖再生,在黄泥岗再也劫掠不到生辰纲里的金银财宝了,只能是一本一本的诗集。
爱艺术不爱江山——说宋徽宗
陈寅恪先生对宋代评价甚高,那是一个文人比较舒服的时代,大宋朝立国的时候,留下祖训:“不杀文人”,而北宋的第八位天子徽宗就是一个文人兼浪子,文人气浓厚,文人的一切东西,样样当行,治国的事情一窍不通。在他做皇帝的晚期,出现了中国美术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宣和时代。
有一个词用在宣和时代最恰当——浮华盛世。那时的都城东京汴梁,人口百万,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我们知道,北宋虽然外患深重,但国内安定。宋初几十年间,全国耕地扩大了将近一倍。当时铁的年产量远超唐代,造船、造纸、印刷技术更为先进。北宋时,都市商业十分兴旺繁荣,十万户以上的城市达四十多个,而宋都开封更成为了全国的商业中心。
开封在北宋时又称东京(东都或汴京)。据史载,东京的手工业、商业多达一百六十行,沿街店铺林立。闹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通宵不绝。在京都市场上,各地货物琳琅满目,甚至日本、朝鲜、阿拉伯等国的商品亦有买卖。而北宋为了应付贸易及商业发展的需要,还发行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社会经济的发达,当时处在世界的头把交椅的位置。
北宋覆亡后,宋人孟元老曾撰《东京梦华录》,来怀恋逝去的美妙时光,笔下详尽描摹东京的繁华。当时开封城中有闹市、有酒楼、有茶馆、有妓院,城中夜市至三更方尽,五更时分又再燃灯开张,夜以继日,人烟不断,可谓“不夜城”。张择端曾画了一幅《清明上河图》写人们在清明时节上坟的风俗。上河是宋时民间对清明祭祖坟之谓,意同“上冢”。这画描绘出清明时节东京东角子门内外及汴河两岸的繁荣热闹景象,但见桥上车水马龙,商贩云集,行人络绎不绝,表现出当时世界第一都会的繁荣兴盛。《水浒传》“柴进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闹东京”一章中,有一篇《绛都春》的诗词,描写的是北宋时期东京街头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景致: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翠鹇竞飞,玉勒争驰,都闻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嘻笑,一点星球小。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王安石有诗《癸卯追感正月十五事》曰:“正月端门夜,金舆缥缈中。传觞三鼓罢,纵观万人同。警跸声如在,嬉游事已空。但令千载后,追咏太平功。”
对于正月十五的元宵之夜,他还另有诗句说:“车马纷纷白昼同,万家灯火暖春风。”更是写出了当时灯市如海的盛景。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也曾谈及东京的灯市盛况。在《醉翁谈录》记载,东京的东华门外自正月初即有卖灯的市场,有灯球、灯槊、绢灯笼、日月灯、诗牌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等,品种繁多,制作精巧。心灵手巧的制灯人,往往将兽角、翎毛、琉璃、皮革、丝绸巧妙运用,将灯造成牡丹、莲荷、曼陀罗等花卉的形状,分光叠翠,效果良好。另有灯品灯组,“采山左右,以采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手指出水五道,其手动。”系列灯放护城河上组成的“灯桥”,在闹市区街上空悬挂彩索,悬灯于上的“过街灯”,市数十丈的“灯竿”,“以缯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
上元灯展的盛况,叙述最为详尽的还是《东京梦华录》。“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切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击丸蹴菊,踏索上竿……又有猴呈百戏,点跳刃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奇巧百端,一新耳目……”
观灯的人们亦形形色色,富人坐的车子,挂灯作饰,精纤华焕。有人用纸作的飞蛾、蜂儿之类,以长竹标之,插在头顶。又有人玩一种火杨梅,以熟枣捣炭丸为弹,傅之铁枝而点火,可谓别有乐趣。
年轻的女子们喜欢佩戴一种小灯球,有刺栗那么大小,像珠翠一样装饰在身上,显得光彩动人。有人说元宵节是中国的情人节,所言不虚,这应该起源于北宋。少男少女,来来往往,搔首踯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一种兴奋。“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这是一种惆怅。
宋徽宗在位二十七年,享受着这“四千年所未有”的浮华盛世。然而在这盛世表面的浮华之下,有着血泪的流淌和暗潮的涌动。可惜宋徽宗沉浸在艺术和游乐的氛围里,不知汴州之后就是杭州,不知歌舞之后就是谢幕和血泪,也不知五国城已给他掘好了墓地。徽宗时代是盛世的临界点,就如开元之后有天宝的“安史之乱”,皇帝逃亡,爱妃吊死。康乾之后有炮舰入侵,皇帝北狩,圆明园化为齑粉。宋徽宗就坐在这盛世所造就的椅子的脂肪上,屁股舒服。王夫之曾评价宋徽宗的盛世浮华,乃是“君不似人之君,相不似君之相,垂老之童心,”游之浪子,拥离散之人心以当大变,无一而非必亡之势”。在这种“必亡之势”中,各种各样的社会危机,已经积聚到了来不及挽救的地步,朝廷因花石纲结怨于东南,宣和二年,方腊大呼“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率众起事于浙江。他把《金刚经》中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故意错读成“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以此来激起民众对社会不公的愤恨与反抗。这种曲解经典的做法,与徽宗君臣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谓一双绝配。事实上,没有徽宗盛世的不顾民生疾苦、一味追求蔡京所设计的“丰亨豫大”,也就没有东南民众的哀愁无告、“是法平等无”。这二者,真真是因果相承,梦醒时分的残破是对梦的最好的收场,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楼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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