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梁山肥沃的土壤(2)
邓之诚读《东京梦华录》,说“但述太平景象,当时豫大丰亨,即天下败坏之由,竟不作一语点明,而使阅者试一回思,不觉涕涟。”蔡京鼓吹的“豫大丰亨”,其实是败亡的先兆。但宋徽宗一样夜夜笙歌,只管自己享乐,何管后世洪水滔天。《水浒传》第二回,介绍宋徽宗最是恰当,“乃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见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般不爱。琴棋书画,儒释道教,无所不通,踢毬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公正地说,赵佶如果不变成徽宗,他仍旧是端王,那么宋朝的历史将改写。即使他再下作、再混账、再乌龟王八蛋,那么只是他一家的兴衰,也连累不了大家为他背黑锅、背十字架。因为他的艺术性,因为他的败家的习性,他把整个民族绑架了,绑到他的花车上,他感到的是春风,但很多人感觉到的却是秋天的肃杀和落叶。他浪漫不要紧,荒唐不要紧,求仙也好求道也好,作画也好,找女人也好,如果是端王,那一切都是他自己负责,但现在他要整个民族国家为他的浪漫荒唐买单。
赵佶的皇帝是跌倒后捡到的,十八岁那年,那是元符三年正月,年仅二十五岁的哲宗驾崩,神宗共有十四子,当时在世的有包括端王赵佶在内的五人。赵佶虽为神宗之子,却非嫡出,按照宗法制度,他并无资格继承皇位。
哲宗去世当天,向太后垂帘,哭着对执政大臣们说:“国家不幸,哲宗皇帝无子,天下事须早定。”宰相章惇当即提出,按照嫡庶礼法,当立哲宗同母弟简王赵似,不料向太后不同意。章惇只好改口说,若论长幼,那么当立年长的申王赵佖为帝。这两个建议都排除了端王赵佶。
然而,向太后看中的恰恰是赵佶。向太后说:“老身无子,所有的皇子都是神宗的庶子,不应再有区别,简王排行十三,不可排在诸兄之前,而申王眼有疾病,不便为君,所以还是立端王为好!”章惇是反对端王即位的,他认为“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就在双方为此僵持不下,互不相让。关键时刻,知枢密院曾布首先附和太后之议,尚书左丞蔡卞、中书门下侍郎许将也相继表示赞同。章惇势单力薄,不再争辩。
赵佶就这样被向太后、曾布、蔡卞等人推上了皇帝宝座,他就是徽宗。
章惇这人在历史上被诟病,打击苏轼,排除异己,但在立皇帝这事上,却是少有的清醒,可惜历史在这里转弯了,他是少数派,最后只能落个被贬黜的下场。
赵佶生于元丰五年的双十节,据说在其降生之前,其父神宗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随后就生下了徽宗,“生时梦李主来谒,所以文采风流,过李主百倍”。
赵佶迷恋声色犬马,游戏踢球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在他身边聚集了一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喝酒狎妓玩同性恋。他的挚友王诜,娶英宗之女魏国大长公主,封为驸马都尉。但王诜为人放荡,虽然公主温柔贤淑,尽心侍奉公婆,而王诜却偏偏宠爱小妾,神宗为此曾两次将王诜贬官,但他却不思悔改,甚至在公主生病时,当着公主的面与小妾寻欢作乐。品行如此恶劣的王诜,却是赵佶的坐上宾。他们经常一起光顾京城内有名的妓馆——撷芳楼。王诜藏有名画《蜀葵图》,但只有其中半幅,他时常在赵佶面前提及此事,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赵佶便记于心,派人四处寻访,终于找到另外半幅画,就把王诜手中的那半幅也要了过去。王诜以为酷爱书画的赵佶要收藏这幅画,哪知赵佶却将两半幅画裱成一幅完整的画送给了他。
赵佶对王诜如此大方,王诜自然投桃报李。有一次,赵佶在皇宫遇到王诜,恰巧因为忘带篦子,便向王诜借篦子梳头。王诜把篦子递给他。赵佶见王诜的篦子做得极为精美,爱不释手,直夸篦子新奇可爱。王诜不失时机地说:“近日我做了两副篦子,有一副尚未用过,过会儿我派人给你送过去。”当晚,王诜便差府中小吏高俅去给赵佶送篦子。高俅到赵佶府中时,正逢赵佶在蹴鞠,就在旁边观看等候。赵佶善踢蹴鞠,而高俅早年便是街头踢蹴鞠的行家,精于此技。见到赵佶踢得好时,高俅大声喝彩,赵佶便招呼高俅对踢。高俅使出浑身解数,陪赵佶踢球。赵佶玩得非常尽兴,便吩咐仆人向王诜传话,说要将篦子和送篦子的小吏一同留下。高俅日益受到赵佶的宠幸。后来,有些仆人跟赵佶讨赏,他居然说:“你们有他那样的脚吗?”
从赵佶变成徽宗,他禀性一如既往,无心于政务,醉心于艺术与女人。有一事最能见出宋徽宗的荒唐,在徽宗宠爱的刘贵妃去世后,内侍杨戬在徽宗面前夸耀宫外有一刘姓女子倾国倾城,不亚于昭君王嫱,徽宗将其召入宫中。刘氏本是酒家之女,出身卑微,但长得光艳风流。徽宗一见,魂不守舍,瞬间便将丧妃之痛遗忘殆尽。徽宗对刘氏大加宠爱,与她形影不离,若离了她,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刘氏天资颖悟,善于逢迎徽宗。还极善涂饰,每制一衣,款式新颖,装扮起来胜似天仙。不但徽宗喜欢,就连京城内外也竞相仿效。在徽宗看来,刘氏回眸一笑,六宫粉黛尽无颜色。道士林灵素见刘氏如此得宠,便曲意奉承,称刘氏为“九华玉真安妃”,绘其像供奉于神霄帝君之左。
尽管后宫粉黛三千,佳丽如云,但徽宗对她们刻意忸怩之态感到索然无味,便微服出宫,寻找乐子。徽宗经常乘坐小轿子,带领数名侍从,到李师师家过夜。为了寻欢作乐,徽宗专门设立行幸局专门负责出行事宜。荒唐的是,行幸局的官员还帮助徽宗撒谎,如当日不上朝,就说徽宗有排档(宫中宴饮),次日未归,就传旨称有疮痍。
搞艺术的人搞政治是荒唐,搞政治的人弄艺术是对艺术的亵渎。
但徽宗在艺术上是当行,徽宗即位前,经常和书坛、画坛名家高手谈艺论文。即位后,多方收集历代名书佳画,临摹不辍,其绘画注重写生,以精致、逼真著称,其观察生活细致入微,尤精于花鸟。宋人邓椿在《画继》中称赞他的画“冠绝古今之美”。
徽宗不仅擅长绘画,书法也有很高的造诣。其书法在学薛稷、薛曜、褚遂良的基础上,兼容并蓄,自成一家,称“瘦金体”。徽宗不仅创作了大量的书画精品,还下令设立了专门培养绘画人才的画学,后并入翰林书画院。画学专业分道佛、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等科目,教授《说文解字》、《尔雅》、《方言》、《释名》等课程。画院也有严格的考试,每次都由徽宗以古人诗句亲自命题,诸如“竹锁桥边卖酒家”、“踏花归去马蹄香”、“嫩绿枝头红一点”等等,精巧别致,颇具魅力和想象空间。
徽宗还经常亲临画院指导。据《画继》记载,宣和年间,徽宗建成龙德宫,特命画院里的高手实地画龙德宫的墙壁和屏风。画完后,徽宗前去检查,唯独一幅“斜枝月季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问这是谁的作品,随从告诉他是新进画院的一少年所作。徽宗听了很高兴,不但赏赐红衣料给这位少年,还连连称好,其他人都莫名其妙,遂向徽宗请教。徽宗指出月季很少有人能画好,因为随着四季、早晚的变化,花蕊、花叶完全不同。这幅画中,月季是春天中午时候开放的,花蕊、花叶一点不差,故厚赏之。在旁的画家听了徽宗对这幅画鞭辟入里的分析与极具鉴赏力的评判,莫不叹服。还有一次,宫中宣和殿前的荔枝树结了果,徽宗特来观赏,恰好见一孔雀飞到树下,徽宗龙颜大悦,立即召画家描绘。画家们从不同的角度刻画,精彩纷呈,其中有几幅画的是孔雀正在登上藤墩,徽宗观后说:“画得不对。”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几天过后,徽宗再次把画家们召来询问,但他们仍然不知所以,徽宗说:“孔雀升高先抬左腿!”这时画家们才猛然醒悟,这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徽宗观察生活之细腻。
在徽宗的倡导下,画院培养了诸如张希颜、孟应之、赵宣等一大批优秀的画家,在画学上开创了北宋绘画的新境界,成为中国绘画史上的里程碑。徽宗在位期间,不仅礼遇画院,还广泛收集古代金石书画,珍视藏书。北宋末年,金人攻陷汴京后,掳去徽宗的乘舆、嫔妃,他都未尝动色,当索要他馆藏的书画时,“上听之喟然”。
在宋徽宗被囚禁在汴梁城外一个叫青城的地方,还没有被送到遥远的东北的时候,金人威胁宋王朝,要想赎回皇帝,就必须把珍宝美女交出。而这时的宋徽宗竟然还嫌弃军营生活单调,要臣子把红颜知己赵元奴送来,临死还要风流一把,女人何其无辜。是的,在这次靖康浩劫中,女人替宋徽宗背起了沉重的十字架。在宋人无名氏《瓮中人语》、《开封府状》、金人李天民《南征录汇》、金人王成棣《青宫译语》、宋人无名氏《呻吟语》、金人无名氏《宋俘记》等书中,我们看到一幕幕纪实的画面。
《瓮中人语》载,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七日,金兵掠巨室,火明德刘皇后家、蓝从家、孟家,沿烧数千间。斡离不掠妇女七十余人出城。”这位斡离不就是金兵统帅完颜宗望,他以妇女为战利品。
又据《南征录汇》,同年十二月初十,宋臣“吴开、莫俦传宋主意,允以亲王、宰执、宗女各二人,衮冕、车辂及宝器二千具,民女、女乐各五百人入贡。”这些女性被宋廷当作牺牲品,进贡给金人。
金兵大规模索要宋国妇女是在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他们利用重兵压境,先是要求宋朝支付天文数字的犒军费。但此时的宋王朝已经山穷水尽,于是女人可以抵偿钱财。《南征录汇》明确记载了他们这一罪恶的交易:“原定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须于十日内轮解无阙。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所谓帝姬就是公主,王妃是皇帝的儿媳,宗姬是诸王子之女(郡主),族姬是皇族女子(县主)。
宋钦宗很快在上面画押同意了,开封府赶快照办,而且《开封府状》还记下了这耻辱的见证:一份详细的账单。账单上各类妇女的价码与金人所开列的完全相同,只是将“贵戚女”改成了“良家女”。开封府官员统计后的明细账是:选纳妃嫔八十三人,王妃二十四人,帝姬、公主二十二人,人准金一千锭,得金一十三万四千锭,内帝妃五人倍益。嫔御九十八人,王妾二十八人,宗姬五十二人,御女七十八人,近支宗姬一百九十五人,人准金五百锭,得金二十二万五千五百锭。族姬一千二百四十一人,人准金二百锭,得金二十四万八千二百锭。宫女四百七十九人,采女六百单四人,宗妇二千单九十一人,人准银五百锭,得银一百五十八万七千锭。族妇二千单七人,歌女一千三百十四人,人准银二百锭,得银六十六万四千二百锭。贵戚、官民女三千三百十九人,人准银一百锭,得银三十三万一千九百锭。都准金六十万单七千七百锭,银二百五十八万三千一百锭。在这份清单中,被一次抵押折价的各类女子竟然多达11635人!
紧接这份账单的是写有上述皇族成员姓名和年龄的一长串名单。
上面写满了柳腰、青莲、春罗、蕙卿、朱红这些女人的名字,而在“皇孙女三十人”中,最大的只有八岁,最小的仅一岁;在“王女二十三人”中,十岁以下的就有十四人。几天后,这些女子陆续落入金人之手。
《南征录汇》记载,“自正月二十五日,开封府津送人物络绎入寨,妇女上自嫔御,下及乐户,数逾五千,皆选择盛装而出。选收处女三千,余汰入城,国相自取数十人,诸将自谋克以上各赐数人,谋克以下间赐一二人。”所谓国相就是金兵的另一统帅完颜宗翰。从此,这些女子只能是任人宰割,身心都受尽凌辱。次月五日夜,完颜宗翰宴请手下将领,令宫嫔换装侍酒,不从者即予处死。在汉文化圈子长大的这些女子,面对浑身膻腥,来自草原的愚昧的公猪一样的人,其内心感受,实在难以描摹。当时就有郑氏、徐氏、吕氏三位女子抗命不从,被斩杀,又有“烈女张氏、曹氏抗二太子(完颜宗望)意,刺以铁竿,肆帐前,流血三日。初七日,王妃、帝姬入寨,太子指以为鉴,人人乞命。”在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前,出身皇宫的柔弱的女子们,胆战心惊,而金人就把那场面作为前车之鉴,弱女子的心理防线被死亡击碎了,开始褪下了高贵的自尊,纷纷屈从,苟活乱世,任人欺凌,成为泄欲的生理工具。
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还是有女子宁死不从,把节气看得重过生死。初九、初十两天,又新押来九名王妃、帝姬,其中一人不从。史书记载下了她与完颜宗望的对话:
二太子曰:“汝是千锭金买来,敢不从!”
妇曰:“谁所卖?谁得金?”
曰:“汝家太上(指宋徽宗)有手敕,皇帝有手约,准犒军金。”
妇曰:“谁须犒军?谁令抵准?我身岂能受辱?”
二太子曰:“汝家太上宫女数千,取诸民间,尚非抵准,今既失国,汝即民妇,循例入贡,亦是本分。况属抵准,不愈汝家徒取?”
妇语塞气恧,随侍小奄屡唤娘娘自重,妇不自主,小奄遂自刎。
这个女子最后也屈从了,而侍女却自杀殉节。
在金兵北归途中,《呻吟语》载,“被掠者日以泪洗面,虏酋皆拥妇女,恣酒肉,弄管弦,喜乐无极。”
又据《青宫译语》,连宋钦宗的朱慎妃在中途解手时,都遭到千户国禄的威逼调戏,皇室的尊严已经成灰成土。这些金枝玉叶如何禁得住风霜和凌辱?病死的、自尽的、卖掉的、抛弃路边、委顿沟壑的,一支原先三千多人的宗室队伍,到达燕山后,只剩下一千几百人。金人的《宋俘记》记载临行前俘虏的总数为一万四千名,分七批押至北方。其中女性数量明显多于男性。第一批“宗室贵戚男丁二千二百余人,妇女三千四百余人”。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自青城国相寨起程,四月二十七日抵燕山,存妇女一千九百余人。”一个月内,死亡一千五百名妇女,死亡率将近一半。
那些幸存活下来的人呢,等待她们的是什么命运?一部分被送往遥远的金国上都(今黑龙江阿城),听从金太宗的处置。宋徽宗的郑皇后、宋钦宗的朱皇后被换上女真服装,上千名妇女被赐给金人,另有三百人留住洗衣院。这些妇女都被迫入乡随俗,“露上体,披羊裘”。朱皇后不堪其辱,回屋后随即自缢,被救后又投水自尽。一部分在燕山附近被金帅赏赐给部下,许多妇女随即被卖进娼寮,甚至还被完颜宗翰拿去与西夏换马,以十人换马一匹,有的还被卖到高丽、蒙古作奴仆。《呻吟语》引《燕人麈》之语,说那些被分赏给金兵将帅的妇女,“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甫出乐户,即登鬼录”。作者还说他的一位邻居是位铁匠,“以八金买倡妇,实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
《南烬纪闻》中有徽宗从开封到燕京的确切记载。这不是旅行,再没有了笙歌,徽、钦二帝被剥下了堂皇的天子冠冕,换上金朝士兵和官僚的衣袍,而后又换上百姓的衣裳。皇后和皇太后也换上平民妇女的衣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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