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梁山肥沃的土壤(6)
生前蔡京是非常讲究吃喝品味的,但最终却饿死了,他喜欢吃鹌鹑羹和蟹黄包子,每吃一次鹌鹑羹,需要杀鹌鹑三百只。请人吃一次饭,仅蟹黄包子一项的花费,是一千三百贯钱,大约相当于五十户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蔡京最看不上的,就是历朝历代讲究节俭的帝王,每每谈及此处,他都会嗤之以鼻,斥之为“陋”。用现在的话,就是“土老帽,土得掉渣儿”。
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之六载:
有士大夫于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辞以不能。诘之曰:“既是包子厨中人,何为不能作包子?”对曰:“妾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
蔡京家里,姬妾成群,厨房里有专管切葱丝的婢女,奢华如此,我们可以想象,切葱丝的有专人,那么剥皮的呢?下锅的、剥蒜的、择韭菜的……蔡京还喜好焚香熏衣,居室之中常常“满室如雾”,“衣冠芬馥”。
这些都过去了,蔡京最后饿死在路上,但我以为蔡京的锦绣手还可一议。蔡京的艺术天赋及其成就,确实不凡,人们说蔡京书法,始授笔于蔡襄、徐浩,未几转学沈传师,后厌沈而从欧阳询,由是笔法姿媚,字势豪健,痛快沉着,以至绍圣年间,天下号能书者无出其右。其后又学二王,尤叹服王羲之。宋代有“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蔡”四大家之说,蔡为何蔡?蔡襄乎、蔡京乎?有人认为京师于襄而胜于襄,此蔡当为蔡京,但世人厌恶蔡京其为人,故易京为襄。宋代《宣和书谱》称蔡京喜为文词,作诗敏妙,挥翰勤敏,性尤嗜书,深得笔意,自名一家。今天我们能看到的蔡京《节夫帖》、《宫使贴》、《脊令颂跋》等墨迹,仍让我们为他高超的书法技艺所倾倒。启功先生论蔡京书法,有诗曰:“笔姿京卞(蔡京、蔡卞)尽清妍,蹑晋宗唐傲后贤。一念云泥判德艺,遂教坡(苏东坡)谷(黄山谷)以人传。”
从政治上谈论道德,到书法上谈论道德,蔡京死定了,但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不世出的人物,锦绣手而饿死。
蔡京的锦绣手,表现在谋身而不是谋国,虽然他位极人臣,但他也种下了祸患,他使很多对手死于非命,然而也不能保证自己不翻船。
蔡京的儿媳,宋徽宗女儿富金帝姬在靖康中被金人掠走,金人头目设也马强迫为妻,徽宗不同意,理由是富金帝姬已经出嫁为蔡京的儿媳,不能不顾廉耻,再嫁二夫。但对尚在蒙昧的女真来说,以孔子教化来束缚,只能是笑话耳。
宋徽宗也够天真的,到这时还为亲家着想,但蔡京已经是倒在沟壑了,最后连包子也吃不到。
西门大官人的死——说西门庆
死在刀下,还是死在胯下?
《水浒》里的西门庆死在武松的刀下,《金瓶梅》里西门庆死在潘金莲的胯下。能死在武松的刀下,一般来说也不是无能的家伙,死在潘金莲的胯下,那也是痛并快乐着,逍遥而死,也是男人的一种死法。
其实公正地说,《水浒》历代梁山好汉,大多不是良民,多的是欺行霸市,无事找茬,强买强卖,吃喝不给钱的主,从所谓的道德品质上来看,也多有瑕疵。人们对西门大官人的指责,也主要是从道德的层面。但内里看,西门庆也是英雄,也算得上人物,他是床上的英雄。水浒好汉很少是床上的好汉,比如宋江,比如杨雄,比如卢俊义,自己的老婆都侍候不了,一味弄枪使棒,却不知后花园起火,如一农民,光看着自己的玉米棒子,却不想白菜让猪拱了。
西门庆在《水浒》里出场和身份与在《金瓶梅》不一样,《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是如此介绍西门庆的。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哪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的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了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郞。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而《金瓶梅》第一回介绍,则是: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卖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人家。只为这西门大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所以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在《水浒》里,西门庆的形象有点简约,而《金瓶梅》里却毫发毕现,生得相貌堂堂,性情潇洒,《水浒》里是破落户,《金瓶梅》里是家境殷实,并且生活多面,交通官吏,“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他一面在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一面交通官吏,专在县中招揽些诉讼说事讨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
西门庆不是个一般的混混,他的脑袋聪明,他看透了大宋朝的权利和财富的潜规则,于是自己做起事来,顺风顺水,他把钱权色集于一身,钱能生色,色能生钱,钱能买官,官可生钱。西门庆娶孟玉楼、李瓶儿,得了她两人带来的杨宗锡、花子虚的家财。女婿陈经济家因提督杨戬被参倒,其父陈洪充军,他带了陈家的金银箱笼来投奔丈人。人无横财不富,西门庆凭空得了这些钱财,立时“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成了清河县中屈指可数的巨富。有钱没有靠山是土财主,于是西门大官人趁蔡京(太师)生辰之机,打点了“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咸靸仙人”,以及各种奇巧罕见的吃穿用度之物、细软银两,装驮生辰担,差来保押送上京,捧送蔡京,并打通了蔡京管家翟谦的关节,凭空而得“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之职,就如现在的某些企业家拿钱买个什么委员似的,在名片上印制劳模、代表,可以吓唬一些人,起到保护色的作用。
混混有脑子,天下无敌手,西门庆知道要想身板硬,必先膝盖软。
于是西门庆后来成了蔡京的“假子”,升为正职掌刑;又与巡按及过往高级官员交通来往,家中举宴不断,有时一席酒要费够千两金银,通过与蔡京的关系,狐假虎威,那些地方土鳖小官僚莫敢仰视。西门庆利用手中之权,贪赃枉法,滥断公案,放债受贿,包揽说事,假公济私,淫人妻女,枉杀人命……西门庆的能力用《金瓶梅》里文嫂的话来说:
“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段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这《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比《水浒传》里的西门庆不知厉害多少倍,所以在《水浒》里打虎的好汉武松能打死老虎和西门庆,但在《金瓶梅》里却杀不死西门庆。
西门庆的英勇和权力欲望表现在床上,他把女人当成他征服的奴隶,《金瓶梅》写西门庆教奶妈如意儿挤乳给他吃延寿丹之后,然后提出“要在你身上烧三炷香”。当在心口、小肚儿下等三处的“香烧到肉根前,妇人戚眉啮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也”之时,这个西门庆,不但不就此“罢了”,反而兴致更高。而且西门庆和章四儿的对话,十足显示一个无赖,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如意儿小名)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在床上,西门庆听到章四儿起先径答“我是爹的老婆”,感到不满足,于是就调教她回答是:“熊旺的老婆”,这是她原来的身份所属,然后再说“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只有这样才能满足西门庆的心底欲望。
西门庆在家原本拥有妻妾六位,但还是不餍足,一有机会就奸污使女,霸占仆妇,嫖玩妓女,乃至私通富家大户的太太。据清代张竹坡在《杂录小引》中的统计,西门庆淫过的妇女有李娇儿(妓女—妾)、丢儿(妓女—妾,已故)、孟玉楼(妾)、潘金莲(妾)、李瓶儿(妾)、孙雪娥(婢—妾)、春梅(婢)、迎春(婢)、绣春(婢)、兰香(婢)、宋惠莲(仆妇)、惠元(仆妇)、王六儿(仆妇)、贲四嫂(仆妇)、如意儿(仆)、林太太、李桂姐(妓)、吴银儿(妓)、郑爱月(妓)等,此外还有一些“养外宅”的妇女及男宠。这正如潘金莲说的,是“属皮匠的,缝着的就上”,“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要耍遍了罢!”
在性的方面,就如《水浒》好汉般快意,该出手就出手,完全没有了道德和廉耻,甚至性命也不顾。在他交接的女人中,有好友的老婆(李瓶儿)、义子的母亲(林太太)、妻妾的侄女(李桂姐)。特别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两个月里,已被淫欲的烈火煎熬得腰酸腿疼,食欲不振,但还是靠春药强打精神,没命地往这火海中钻。他玩了妓女郑爱月之后,经她指点姘上了林太太,紧接着又刮剌上贲四嫂,与旧人王六儿、如意儿还要周旋,潘金莲更不放过他,他心里又想着姘妇林太太的儿媳、同僚何千户的娘子,“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咽”,不得已,就拿新来的来爵儿媳妇解馋。西门庆这样贪淫乐色,却不知死之将至。当搞得神情恍惚,极度疲惫之时,还拼了命地和王六儿、潘金莲干此营生,终于油枯灯尽,一命呜呼。在其临死前,还觊觎着“义子”王三官和同僚何永寿的娘子,只是因死得突然,才未能得手。为追求刺激,西门庆可以说是性爱的探求者,如“吃鞋杯”、“接尿溺”、“烧香疤”、“拴吊双足”、“品箫”、“投壶”、“行后庭花”,乃至恋奸男童等等。
也许,正因为西门庆身上的邪性,使很多女人对他如痴如狂,我们看有一个传神的细节,写潘金莲和西门庆。
《水浒传》写西门庆拂落了一双箸,在西门庆弯腰捡筷子的时候,顺势捏了潘金莲的小脚,《水许传》在此写到:“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爷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爷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金圣叹在此处评道:“反是妇人搂起西门庆来,春秋笔法。”
《水浒》里写西门庆主动勾引潘金莲,但在具体的场景下,女人反客为主,一块肥羊肉到了西门庆的口里,当时的感觉也一定很爽。但是,后来的武大郎的死,却不能不给西门大官人以警醒,人们说爱连着死,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后来的化蝶,那是浪漫,是人间无法实现的良好的祝愿。
女人是药,服用得当可延年益寿,服用过量,难免不伤身要命。西门庆最后在潘金莲的胯下丧生,比在武松的刀下,有更多的内涵,留给活在世间的男人以思索。
英雄天下尽归吾——说董超、薛霸
董超、薛霸者,这一对大宋朝公安战线的哼哈二将,在京剧《野猪林》里很是火了一把,但他们的身份却非常可疑。在宋元小说戏剧里,这两人出镜率特别高。一会儿和张龙、赵虎并列出现在包拯的帐下,一会儿又在狄青的手下和张千、李万听唤。在罗贯中的《三遂平妖传》中,董超、薛霸也是押解犯人的公差。在冯梦龙的《三言》里,也有他们的份子。这两个名字不知怎地也被施耐庵一眼看中,拽到了《水浒传》里跑龙套。也许在施耐庵看来董超、薛霸者是当时司法腐败的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于是随手拈来为《水浒》增加些花色品种。也许历史上确曾有两个猪狗模样的公人,叫过董超、薛霸,后来臭皮囊没有了,人们就把这四个字当成了恶谥,成了通用的东西。因之我也就在谈绰号时,理所当然地把他们拉来捧场。
这两位是大宋开封府手持警棍(时称水火棍)、身着制服、专司押解犯人的在编公安干警。他们的一滴水可以看出大宋朝的法律的模样来。不要小瞧了他们的能量,若是普通的干警也就罢了,他们像是双簧的高手,有手段、有胆量,专找大宋朝的法律空子,在空子里游刃有余,呼风唤雨,吃香喝辣。聂绀弩曾有一诗专写这一对牛黄狗宝:
解罢林冲又解卢,英雄天下尽归吾。
谁家旅店无开水,何处山林不野猪?
鲁达慈悲齐幸免,燕青义愤乃骈诛。
佶京俅贯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
汉初开国元勋绛侯周勃见疑入狱,后来出狱,感叹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这“狱吏之贵”的意思也见于《水浒》中的两名小解差董超、薛霸身上。别看他们微不足道,但凡英雄好汉犯到他们手里,那就糟了,轻则脱层皮,重则送了命。就凭那根呼呼生风的警棍,就可以八面威风,这棍下不知滚来了多少金银,也不知断送了多少性命。试想,若不是鲁智深和燕青二位分别随之相救,那豹子头林冲和玉麒麟卢俊义岂不都成了他们的棒下之鬼?
司法腐败,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何时,都是可能存在的。自小母亲就告诉我“哪座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在老家那些父老眼里,对穿制服的人最好是别招惹。但我想,这应该是个案,是反常的现象,如果是普遍正常的,那这个王朝的统治的合法性就值得怀疑了。可是《水浒》里,司法的腐败就像一件破棉袄,再也找不出一块好棉花。从通风报信的宋押司,到抓捕时雷横、朱仝的上下其手徇私舞弊,私放罪犯的都头;再到判案时,开封府尹、阳谷知县、登州知府虽然头上“明镜高悬”,到昧心判案的法官,再到那些牢营里的一些规矩。记得方苞写过《狱中杂记》,而宋朝的监狱也不比清朝好坐多少。鲁迅也曾感叹说中国的监狱难坐,要想像渣滓洞的那些志士把铁牢坐穿,也难矣哉。
林冲到沧州的牢营时,有好心的老犯人对教头说“此间管营、差拨,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财物,若有人情财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当差拨来见林冲,没看到给银子时,大骂:“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你便见功效。”当林冲掏出银子时,差拨的脸就绽开了温暖的笑容:“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钱能通神,从黑脸马上就变成笑脸!连在京城混事的林冲也感叹:“‘有钱可以通神爷,此语不差。”假设要不送钱呢?那可能就叫你挖厕所修下水道,脏活累活都是你的,上楼攀高的危险活也跑不了你。要是送了钱,可能就是管理管理图书或者跟着差拨到菜市场买些菜,到伙房帮炊,闻到鸡鸭鱼肉,那要比厕所的味道强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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