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梁山肥沃的土壤(8)
过街老鼠青草蛇——说泼皮张三、李四
水浒里的闲人,人们称作闲汉,都是些游民破落户。闲汉里面也出了几个梁山的好汉,邹渊“自小最好赌博,闲汉出身”。还有马麟、白胜等。闲汉有些有手艺的,凭自己的技艺糊口,这是模范,像白胜会唱郓城民歌“赤日炎炎似火烧”。
在《梦粱录》中的闲汉,是指“擎鹰、架鹞、调鹁鸽、斗鹌鹑、斗鸡、赌博、落生之类。”高衙内的身边也有闲汉,这些家伙依附于大户人家,帮闲帮出吃喝来。高衙内出场的时候身旁的是这样几个“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杆边,”高衙内调戏林冲的妻子,最后的收场,还亏了闲汉,“众多闲汉见闹,一齐拢来劝道:‘教头休怪,衙内不认的,多有冲撞。爷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众闲汉劝了林冲,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闲汉有的是像阿苍见血,追腥逐臭,伏在肉上、浓血上,这样的闲汉有心计、有点子,腿脚灵便。高衙内的档案父亲高俅便是闲汉出身,他这个有出息的阿苍叮的是大宋的脓血。但还有一些闲汉,连帮闲的本领也没有,但是也不能伸着脖子等着饿死,于是就常常沦为泼皮。这些泼皮脑海里没有组织纪律观念,也无法律知识,更无远大的革命理想,有的只是拼命斗狠的流氓精神。他们撒泼,他们耍赖,他们榨取血酬,自己的身上只要冒一点血,就漫天要价。这些家伙们虽然不怕官,但榨取的对象还是可怜的小老百姓,我们身边这样的人也伙了去。
鲁智深在首都郊区种菜的时候,相国寺菜园子附近有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鲁智深一履新的时候,他们就向鲁智深汇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赌博讨钱之余,因为离相国寺近,就拿大相国寺的菜园当衣食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大相国寺的和尚碰到泼皮,佛祖也救不了弟子了,于是就使钱,但如何使钱却没说。即使给地方政府暗通款曲,估计政府也会拿宋朝再就业问题搪塞一番,同为泼皮的牛二“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张三、李四和牛二一样,都是首都的城市户口,在龙厅紫禁城的墙角下晒暖、捉虱子、横行不法。鲁智深来到这个地盘,这些泼皮想给老鲁一点颜色,让胖大和尚也认识一下谁是爷。
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着些果盒酒礼,都笑嘻嘻地道:“闻知和尚新来住持,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
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把欢迎仪式选在粪窖边,很有创意。
智深也只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颠洒家……那厮却是倒来捋虎须,俺且走向前走,教那厮看洒家手脚。”
智深大踏步近前,去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占身,右脚早起,腾地把李四先踢下粪窖里去。
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得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都不敢动弹。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个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子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们两个穿了。
泼皮和官府的关系很微妙,泼皮和好汉的关系也很微妙。被鲁智深修理一番之后,这些家伙都是扶竹竿不扶井绳的。到了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庙的走廊下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高坐了。一个佛门弟子就和一群泼皮饮酒作乐,吆五喝六。鲁智深的工资不高,有人请客何乐而不为?大家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也有说市场信息的、说黄色段子的,正在那里喧哄,只听门外老鸦哇哇地叫。乌鸦向来不是祥鸟,众泼皮听了,要“把梯子上面去拆了那巢便了。”这样耳根清净,最是李四伶俐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这下,一个文学史上著名的段落出现了,就像拳打镇关西的前奏,先打量一下那有鸟巢的柳树,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掇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智深这时却非常谦虚:“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器械。”
可以说没有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文学史上断不会有这一个章节。但我们想问的是,中国人一向是很憎恨老鼠的,但为何过街老鼠走到阳光下沐浴皇恩浩荡,而后青草蛇也爬出来?一向警惕性颇高的首都人民群众和街道办事处的大妈竟是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老鼠公然过街,也没有引起大家的骚乱。
老鼠本来应窝在房间的暗角里日夜撕咬财物或是安身立命生儿育女培养下一代,然而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历史在宋朝似乎就已终结,似乎宋代的商品经济发展了,人也变高档阔气了,对过街老鼠大肆喊打似乎甚为不雅,有损公民良好形象,于是不愿再做这等粗野之事了。其实老鼠即使求死,也不一定死成,这样的怪事也开始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某现代举子在考棚里写下一篇另类鸿文《我是一只想死的老鼠》,很能见出老鼠的心性:有只老鼠身体极度不适,迷信的老鼠找到“生命科学预测”的地方,算命先生告诉过它命绝今年。经过深思熟虑,生不能选择死还不能选择吗?于是选择上街让人打死。这老鼠开始死前的忏悔:这些年,我愧对人类,把人们用血汗换来的粮食弄进我的黑洞温柔乡。我有十几幢别墅,而且每一个都养着“小蜜”!于是就用我的死来向人们陪罪吧!
老鼠在街上迈着方步一两个小时就是没有人喊打,于是它就挡住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姐,老鼠想让她大喊大叫,让那些“英雄救美”的人把它打死,老鼠搂着她的腰说:“我要非礼你!”那位小姐不但没有喊,还抛给老鼠一个媚眼说:“看你这派头,不是大款就是大官,我傍你。”这句话吓得老鼠抱头鼠窜。等跑远了,她还在不停地问:“电话多少?”老鼠看到一个社会阅历丰富的老太婆,想让她把自己打死。
谁知老太婆平静地与它擦肩而过,老鼠忙抓住老太婆的袖子说:“难道你认不出我是只老鼠吗?”“你是‘老鼠爷与我有什么关系?现在街上贼眉鼠眼的人多着呢!别烦我,我还要去买菜。”老太婆袖子一甩,像年轻了许多似的,飞一般地走了。
最后聪明的老鼠眼睛一亮。对!警察有枪,像花生米那样,只要一飞过来就可以令老鼠寿终正寝了。老鼠来到一个警察面前说:“警察同志,我是一只‘老鼠爷,你用枪把我打死吧!”那警察见了老鼠。“啪”的一声就立正了,“局长好!”“我不是局长,我是老鼠。”“你是局长,两年前你还同我们王局一起吃饭。”“你们王局也是只老鼠。”“你们怎么是老鼠呢?你们是老鼠,那我们就是老鼠的儿子、孙子,以后请你在王局那里多替我说说话,我的名字叫‘向上官爷,电话5188。”
最后这个老鼠想这个社会是怎么了?它坐在花坛前仰天长叹:“谁来杀死我这只想死的老鼠?”
其实这只老鼠也可能是宋代老鼠的现代卡通版,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千年前老鼠在宋朝的首善之区汴梁逛大街时的情景:西装革履的绅士们出于正义感必然会对此等社会现象发出极大的愤慨,但为了保持风度,是断乎不会从高头马上下来,拿了手里的公文包之类显示着高贵身份的东西去打或是动辄用名贵的意大利手工制作的皮鞋去踩的。
顶多是稍加白眼,耸一下肩摊开双手象征性地表露一下自己鄙夷的态度,继而马蹄哒哒地在石板路远去,风度得紧。脑满肠肥的老爷们是绝不会打鼠的,毕竟过街老鼠的窘迫处境只有他们最能感同身受,也最能大度地表示同情、理解和原谅。“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太太小姐们,自然是要保持骄矜地一步一款,把屁股耸得高高的,即使老鼠奔自己而来对她“非礼”,也会有怜香惜玉,到东京赶考的白面书生伸出温暖的小手帮助料理。对老鼠采取“绥靖主义”或者“包庇主义”是老鼠过街招而不被铲除的原因。另一方面,过街老鼠大了就成了过街老虎,和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同为皇城根下的泼皮牛二的绰号不是叫没毛大虫吗?老鼠变成了老虎,那谁还敢动弹?老虎屁股摸不得。不管雄虎雌虎,当然雄虎长虎须,但谁敢捋老虎的虎须,宋徽宗同志吗?天知道。
大宋的黄蜂——说黄蜂刺黄文炳
小时候曾有被马蜂(黄蜂)蛰的经历,也有在夜晚举着火把烧马蜂窝的狂喜。被马蜂蛰得头上胳膊上红肿的惊悸,还一直烙存在记忆的深处。后来读书,知道黄蜂可以蛰死人,而童年的经历也实属万幸,既没要命,也没有留下后遗症和疤痕,但从小种下的对黄蜂的厌恶就此留存下来。蜜蜂和黄蜂是本家,有时听到《蜜蜂之歌》,也就想到黄蜂,本家也有了高下,于是想到《水浒》里写到黄文炳,外号“黄蜂刺”,而黄文炳的一奶同胞黄文烨,外号却叫“黄佛子”,是善人样。其实辩证地看,历史上人多厌恶黄文炳,对李逵刀割黄文炳下酒感到解气,但对赵官家来说,多些黄蜂刺,为他看家护院,未尝不是好事:
有一只大黄蜂,
飞到西又飞到东,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不怕雨也不怕风,
飞到西,飞到东。
应该说黄文炳是有责任心和专业技术本领的,但最后政府和赵官家没能为他提供丝毫庇护,在李逵的尖刀下丧命,对他是悲剧,对赵官家更是悲剧。这是一个标示,为赵官家效力的只能是如此下场,那还有谁为这样的政权卖命呢?
黄文炳是个赋闲的通判,“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贤妒能,胜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心里只想害人,惯行歹事,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刺爷。”“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每每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谒访知府,指望他引荐出职,再欲做官。”
通判职位者何?通判是通判州事或知事通判的简称。宋初,为了加强对地方官的监察和控制,防止知州职权过重,专擅作大,宋太祖创设通判一职。通判由皇帝直接委派,辅佐郡政,可视为知州副职,但有直接向皇帝报告的权力。知州向下属发布的命令必须要通判一起署名方能生效,通判之名,也因上下公文均与知州联署之故。通判的差选,初由朝廷选京官任职,后改由转运使、制置使及提举司等监司奏辟。通判之掌除监州外,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皆可裁决,但须与知州通签文书施行。通判是兼行政与监察于一身的中央官吏。通判干的是检察的活,相当于现在的纪委和监察局长,但是黄文炳是个闲通判,属于巡视员或者调研员一类。
于是黄文炳飞到西,飞到东,寻找升迁的机会。在宋江酒醉后题在墙壁上的诗句里,黄文炳嗅到了一丝窃喜,机会来了,一个大宋朝的乱臣贼子就在身边。“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诗无达诂,历来对诗歌的解释言人言殊,你这样讲有道理,他那样讲也说得通,无限上纲,过度阐释,这在文化革命中也出现过不同的版本。于是黄文炳在“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的诗句里看出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黄巢者何?曹州冤句人,距离宋江的郓城只一百华里,都是老乡,但时代不同。黄巢举进士不第,公元875年率领数千人在曹州起义,公元881年攻破唐朝京都长安,国号大齐。这郓城人宋江不把黄巢放在眼里,血染浔阳江口,这不是对抗政府是什么?于是黄文炳便抄下来去蔡九那里邀功,黄文炳办事干练,他向酒保借笔墨纸张抄写,又仔细打问题诗的人模样,然后吩咐酒保不要将墙壁上的诗词刮掉,以免湮灭证据,这样做,绝不诬陷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诋毁我大宋江山的阶级异己分子。应该说作为一个赋闲的通判,黄文炳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听曲子玩玩钓鱼,安享晚年,国家事关他娘的屁事。但这是一个大宋的兢兢业业的黄蜂,时刻警惕对政权觊觎的破坏分子,国家供给薪水,不白吃干饭,要对得起自己的银子。
黄文炳就去见知府蔡九,举报反诗,蔡九知府在黄文炳的点播下,从“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童谣联系到题写反诗的“郓城宋江”是同一人,于是就去捉拿宋江。这时宋江不知所措,无奈之下,戴宗只得要宋江“披乱头发,把尿屎泼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诈作疯魔。我和众人来时,你便口里胡言乱语,只做失心疯便好。”当戴宗带着公差前来捉拿宋江时,见此情景,又听宋江满口胡言乱语,众公差便说:“原来是个失心疯的汉子!我们拿他去何用?”一下子就骗过了众公差。等到宋江被抬到知府公堂,宋江照原先的设计重新扮演一遍,蔡九见状,也“没做理会处”,相信宋江此时已经是个真疯子了,唯独黄文炳不信。
要是疯子,那诗歌是如何写出的?既是充军犯人,如果是真疯,来时肯定必会发作。所以黄文炳便叫来管营、差拨一问,马上得知宋江充军来江州时没有疯症,而是今日去抓捕时才疯的,故此黄文炳断定宋江一定是装疯。因此,当戴宗回禀知府说宋江是个疯子时,黄文炳马上要知府“休信这话”,并明确指出:“此人做的诗词,写的笔迹,不是有疯症的人。其中有诈,好歹只顾拿来。便走不动,扛也扛将来。”
于是尽管宋江在公堂上胡言乱语、装疯弄傻,但衙卒把宋江一捆,一连打了五十大板,宋江的骨头也不硬了,马上就招供了。
黄文炳的才能不仅于此,当宋江被关在死牢里,梁山好汉为了营救,就让萧让伪造了一封蔡京的亲笔信。笔迹是如此逼真,把熟悉父亲字迹的蔡九知府都骗过去了。糟糕的是,这封伪造的信件上加盖了一个“翰林蔡京”的图章。只这一点,就让黄文炳看出破绽来了。黄文炳不愧是书法鉴赏的顶尖高手,他给蔡九说的理由是:方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谁不习学得?只是这个图书,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学士时使出来,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如今升转太师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图书使出来?更兼亦是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令尊太师傅恩相,是个识穷天下、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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