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梁山肥沃的土壤(12)
第四步,西门庆才出现,假装偶遇;看潘金莲见了陌生男人是否跑掉,“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王婆说道。古时家训极严的家中,比如《牡丹亭》的杜家,鸳鸯只有一只游,连雄的花蕊也会被掐掉的,更不要说什么见陌生男人的面了。若金莲见了陌生男人还不跑,这就有戏。
第五步,当着潘金莲的面大夸西门庆,看潘金莲的反应,一旦潘金莲开口插话,则说明有戏。
第六步,留西门庆吃饭,王婆让西门庆给钱给她去买酒,王婆说“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
如果潘金莲不是执意要走,就更进一步。第七步、第八步自己出去买菜,给西门庆和潘金莲留下单独相处的机会。王婆原话是“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这个道理谁都知道。所以有胆子单独相处,就说明她完全有胆子承担可能的后果。
第九步,喝得晕晕乎乎,假装没酒了,王婆出去买酒,再去买酒,并且将门拽上,王婆道“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这次连门也给拽上了有点洞房花烛的意思。最后一步,王婆让西门庆假装筷子掉地拾筷子,顺便摸下潘金莲的脚,看潘金莲会不会闹起来,王婆原话是“若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在古代小脚是女人除阴部、乳房外的第三性器官,如果脚也可以被捏了,那么应该可以发生关系了。
这部王婆导演的《十面埋伏》,堪称小制作大手笔,起承转合,风行水上,没有一丝的牵强,没有一丝的别扭,丝丝入扣,环环相扣,一环紧扣一环,环环相连,具体操作演员就位,王婆腾挪踢打,样样掌控得当。
西门庆送来衣料,王婆就去借黄历,谈家常,做寿衣,引来潘金莲到家,让西门庆单独相处,在西门和潘成全好事的关键时刻出场,控制了整个事态发展,并控制了潘金莲。在武大郎被郓哥挑唆,捉奸时被西门庆踢伤后,武大郎拿亲兄弟武二来要胁,这对偷情男女可是被吓着了,又忙向王婆求救,这王婆还真是“女中男人”,说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萌芽不发。
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官人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王婆不顾个人安危,通盘指挥着这对男女的活动,将碍手碍脚的武大郎送上西天。
其实我们看《水浒》,王婆这样的人,虽然地位卑微,但却埋藏很深,当武松与武大郎刚相认当天,武松被武大郎带回家相认了嫂嫂潘金莲,在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武大为了显示在家是男人,就跑上楼来叫正陪小叔聊天的潘金莲安排酒桌时,书中是:“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爷武大自去间壁央了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大家来了亲戚,摆菜这点小事还央了邻居王婆,从这些小事,我们可以看出王婆平时的能干精明,书中说王婆:端的这婆子:开言欺陆贾,出口胜萧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寸舌剑。只鸾孤凤,霎时间交配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解使三重门内女,遮么九级殿中仙。玉皇殿下持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妙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住王母娘。甜言说诱,男如封池也分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这哪里是说一个普通的媒婆,简直是新闻发言人兼公关高手。
细细分析起来,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智商也不低于一百二十,但都在王婆的扒拉下,指东是东,指西是西,最后都走到了黑,断送了卿卿性命。其实开始的事情极小,潘金莲的一个竹竿落在了西门庆的头上,落了就落了,但这一幕被王婆看到了,于是好戏在她的执导下开拍,西门庆和潘金莲喝了她的洗脚水,但后来她也落了个如此的结局: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当刽子手把刀举起的时候,王婆是否会想到她的口头禅:“别看你狡似鬼,到头喝老娘的洗脚水。”洗脚水人人都喝,但喝的方法不一样,王婆悟否?
金圣叹在评批此段时候,对王婆和西门庆是赞赏的笔墨,录下,聊备一格:写西门庆接连数番踅转,妙于叠,妙于换,妙于热,妙于冷,妙于宽,妙于紧,妙于琐碎,妙于影借,妙于忽迎,妙于忽闪,妙于有波砾,妙于无意思。真是一篇花团锦簇文字。
写王婆定计,只是数语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砾,一吐一吞,随心恣意,排出十分“光”来;于十分“光”前,偏又能随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来。真所谓其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写西门爱奸,却又处处插入虔婆爱钞,描画小人共为一事,而各为其私,真乃可丑可笑。吾尝晨起开户,窃怪行路之人纷若驰马,意彼万万人中,乃至必无一人心头无事者。
今读此篇而失笑也。
无辜的羔羊——说武大郎
“浓缩的都是精华”,这说的是拿破仑,这话和武大郎不沾边。方成先生有水墨漫画“武大郎开店”。是借题发挥,讽刺嫉贤妒能之辈。
自《水浒传》刊世以来,人们津津乐道的水浒人物,首先是武松,再就是不是英雄而被人记挂在口头的武大郎,但说起这一奶同胞的两个人,那语气是完全相反,武二郎打虎,武大郎卖饼,前一个语带崇敬,加上“好汉”二字,后一个语带嘲讽。三寸丁、谷树皮,说他矮丑,帽子是绿色环保的,说啥人玩啥鸟,你这癞蛤蟆吃天鹅肉,噎死活该。
我想,在中国民间隐语里,关于武大郎的歇后语应该是最多的,且都带贬义,什么武大郎开店——专拣小个的要;什么武大郎卖豆腐——人熊货也囊;什么武大郎攀杠子——够不着;什么武大郎玩夜猫子——啥人玩啥鸟,我用统计学的方法,粗粗一算,连带武大郎的歇后语达三十条之多,比诸葛亮的还多。
其生何辜,其死何哀,而被人编排又何其痛也。不错,武大郎矮,但这不是他的错,晏婴也矮,这是基因变异。你看他的弟弟,又是喝酒又是滋事,拳头痒痒还打老虎。武大郎是老实巴交的人,自食其力地卖炊饼,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紧紧巴巴过日子,他没有能耐和胆量去偷去抢,“你有我有全都有”。他不识字,没有登科的基础,他只是本分的做买卖。他在寒风中和面,在寒风中生火,再凛冽的北风和封门的大雪也不能阻止他到街头吆喝;他在骄阳的炙烤下,在漫天的尘土中,在汗水中捞钱,汗珠子是浑浊的,他只是凭借一双手,这手很小,但结实,这手上没有沾染污浊的血。赵官家的城管来了,他点头哈腰,牛二这样的街痞来了,他躲不及可能会被砸了摊子,他向谁都说好话,在人前连个响屁也不敢放,其实就是这样的人构成了我们的历史最真实的读《水浒传》,我们不要忘了这些本分的底层,其实在我们的身边,我们的父老,有几个不是武大郎这样的劳作者,他是我们的父兄姊妹。在黄昏的街头,我们看到过无数这样的本分人忙碌的身影,他们卖菜,他们收破烂,我曾看过一张照片:冬天的风雪,城管砸了一个菜贩子的秤,中年男子无奈委屈的哭泣,当时我的鼻头酸了,在读《水浒》的时候,我想到了武大郎。
一切歌颂的文字和“武大郎们”是不沾边的,酸腐的文字给了宋徽宗、高俅、蔡京、童贯们。他们挥霍着财富,花天酒地,他们不劳作,他们出身显贵,他们有三妻四妾,他们可以扒灰,他们提起裤子道貌岸然。谁也不敢欺负武松、李逵,他们可以杀人越货,他们敢写下杀人者某某,他们杀了人,可以去梁山,招安了还可以作官。武大郎的出路呢,只有劳作,劳作是他们的本能。武大郎不会经商,他不会像西门庆可以开个“生药铺”,“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第二十四回)也能做个阳谷县的青皮,养几房小老婆。武大郎不奸猾,他发不了家,他致不了富,有时还会折本,有时连自己的老婆都守不住。聂绀弩先生在《论武大郎》一文中说:“世界上最可贵的是这种人,最多的也是这种人,不声不响,忍辱含垢,克勤克俭,用劳力养活自己,养活家人,同时也养活全世界。”是的,是这样的人在推着历史的车轱辘,也许很多时候,他们被车轱辘碾得粉碎。历史是他们创造的,历史不是乘车的人创造的。
不错,武大郎没本事,一个社会,本分的人吃亏,这样的社会不要也罢,车轱辘没有了,不翻车才怪。
“武大郎们”不是枭雄,不会杀人子夺人妻,这样的人没有风流韵事。他们的老婆和女儿就是专门被别人偷的,这些卖炊饼的、掌鞋的、配钥匙的、剃头匠、厨子,这些武大郎的同伴们,一般来说他们的老婆是不好看,腰粗腿短,不会描眉涂胭脂,稍有姿色,就被别人觊觎。
你见过几次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偷下人的,几个和厨子、门房相好的?《雷雨》写得很清楚,公馆内部爸爸的小老婆偷儿子,而四凤母女作为下人都是被两代少爷享用的“补品”,这些穷人家的女儿们攀了高枝,做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外宅、二奶,白秀英、阎婆惜都是。
武大郎是侏儒,他猥琐但守着自己善良的本分,不多吃不多沾,不想邪财。兄弟不在身边的时候,像皮球一样被人嘲笑着在脚下踢来踢去,“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阳谷县)赁房居住。”(第二十四回)老实人在自己的家乡都待不住了,他向谁诉苦?向潘金莲吗?好像武大郎一切的不幸,都因为娶了潘金莲,都是美貌惹的祸,按所谓的郎才女貌,武大郎要么是有钱,要么有一副好皮囊,这些他都不具备,却偏偏懒汉子沾花枝,在一般人眼里,武大郎只能是打光棍的命。从此点来说,潘金莲何辜?
潘金莲也可怜,那大户要报复她的不顺从,倒贴钱,白嫁给武大郎。嫁给武大郎这样的侏儒,潘金莲心不甘情不愿。这是小学的算术题,是的,他们没有爱情,再说穷人有几个讲究爱情,穷人就是过日子,就是一日三餐,就是晚上没有别的娱乐项目,自娱自乐玩造人。
许多人为潘金莲鸣不平,这也正常,换了你嫁了这么一个丈夫,也觉得窝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且这样的牛粪是没营养的。但是,鲜花插在营养钵里就一定幸福?怕不见得吧。有才有貌的男人,如花似玉的女人,这样般配,但西门庆有钱,在《金瓶梅》里,春梅、宋惠莲、王六儿、贲四嫂、如意儿、李娇儿、郑爱月这些女子有几个有好下场好结局?这些出身寒微的美人们,从古到今,不是西门大官人之流的“房下”,就是外室,再不就变成妓女、女伶、交际花、舞女、女招待、女擦背、女向导,伺候大官人们,这如一条铁律,很少能打破。
丑男不能娶美女,这是哪家的王法?在《巴黎圣母院》里,比武大郎相貌更丑陋的卡西莫多,以他高尚的品格在文学史成为不朽的典型,在《巴黎圣母院》结尾,卡西莫多来到艾斯美拉达的墓室,躺在她的身边,安详地合上了眼睛,当人们打开墓室的时候,他们一同化为尘土。我们为这样的结局所感动,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别扭,我们甚至希望他们生前就能够在一起,因为我们被卡西莫多的善良震撼了。我们不奢求潘金莲如艾斯美拉达,但武大郎就该在我们民族代代相延的文化里,一直作为被嘲笑的王八的典型?
也许,潘金莲有她追求爱的自由,但武大郎也有被尊重、活下去的权利,即使这是一个蝼蚁一样的生命。
武大郎的绰号:“三寸丁”、“谷树皮”,这是带侮辱性的说法。“三寸丁”是指男性生殖器,又指钉棺材用的钉子,俗称“长命钉”,有三寸多长,因为棺材木比较厚,意思是说武大郎身材矮小,有侮辱性。“谷树皮”应该是榖树皮,榖树又称构树,其树皮又黑又皱。榖树的榖与稻谷的谷的繁体字只差一笔,当把文字转化为简体字后,就把榖树皮误写成谷树皮了,这种说法岂以道理计?
再就是在阳谷和郓城一代鲁西南,这两个音是找不到对应的汉字的,表示类似“踡缩、萎缩”的意思。如人说:你在这儿干甚么?你有脸有了皮。你怎样想这状态?如果你想象得到,你就还原出武大郎的原生态了。读了此文,你不妨到阳谷、郓城走一遭,兴许还能看到那些底层的“武大郎们”,但现在时兴的“武大郎炊饼”,我真的不感冒,把武大郎作为幌子,悲悯和人道主义的关怀还在缺失,我们是否驻足停下,手里要是拿着这炊饼,是否能咽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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