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张飞的蛇矛

　　一

　　刘备做了平原县令，果然起早贪黑，过足了官瘾。

　　关羽当了都头，也把操练兵马当成事业来做，为早日当元帅做准备。

　　只有张飞不把做官当回事。他本是燕山乌蛇帮的头子，后来又做了两年屠夫，很不习惯官场的繁文缛节。自从被任命为平原县的捕头，领着十几个捕快，成天缉拿要犯，感到生活很辛苦。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盗贼群起，山头林立，光平原县境内，有名的黑帮就有十数个。这些草寇风高放火，夜黑杀人，搞得老百姓鸡犬不宁，官府拿他们也没办法，就连上一任县令也被他们给杀了——要不然哪有空位给刘备。

　　但张飞毕竟是张飞，江湖上最大的帮派××帮的帮主不也被他咔嚓一声杀了头吗？所以，平原县这些小毛贼，对他来说是小意思。

　　有一天晚上，他手持蛇矛在北门成功伏杀了一个黑头目后，其他黑头目闻风丧胆，望风而逃。尤其知道他以前做过燕山乌蛇帮的蛇头后，江湖一下就平静了。

　　张飞因此开始很满足。他每天都拎着蛇矛到大街小巷转悠，饭馆、茶铺、青楼、药店的老板都献媚地向他点头作揖，他觉得做捕头还是很有面子。

　　二

　　督邮的出现破坏了他的幸福感。

　　督邮是坐着一乘轿子出现在县府衙门的。轿子前面有兵丁鸣锣开道，轿子后面跟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像死尸一样的青袍打手，那眼睛半睁半闭的姿态好像在告诉所有看到他的人：天下就数我最厉害。张飞立马就想割下他的头。

　　但他还是没敢动手，因为这时督邮从轿子里钻了出来。督邮面白如玉，没有一根胡须，一看就是个太监。他腰上插了根软鞭，很神气地抖出一面黄旗，故意拖着嗓门叫唤开来：

　　“平原县令刘备接旨——”

　　刘备恭恭敬敬将督邮请进了县府衙门，和关羽一齐跪拜听旨。只听见督邮用老鸨一般的声音念了些仁呀义呀的，张飞一句都没有听懂。但等督邮念完了，看见刘备面如土色，他终于明白了：原来皇帝要罢刘备的官。

　　“冤枉啊！我哥哥这个芝麻小官可是全凭我们哥三个拎着脑袋给拼来的呀。难道我们的功劳还小吗？”张飞大叫。

　　“这厮是谁，怎么这般无理？”督邮问刘备。

　　“启禀钦差大人，这是我的三弟，平原县捕头张飞，心直口快，虽然有些粗鲁，其实是个好人。”刘备回答。

　　督邮轻蔑地笑了一下。

　　“嗯。没关系，本大人就喜欢缺心眼儿的人。你就是那个杀猪杀得很有成就的屠夫吗？听说你把杀猪挣来的钱全部捐给刘备了？”督邮说。

　　“我把这些钱全部用来招兵买马了。张飞为巩固我大汉的江山是作了很大贡献的。”刘备抢着说。

　　督邮没理睬刘备，继续问张飞：“听说你曾经做过燕山乌蛇帮的头儿？你用的什么兵器？”

　　“报告钦差大人，小将使的是一支丈八蛇矛，用它来铲平了平原县的大小贼寇。”张飞也不是省油的灯。

　　“为什么使蛇矛而不是刀？你如果使一把杀猪刀一定更符合你的身份。哈哈哈哈……”督邮一阵浪笑。

　　张飞的黑脸一下就青了，这一般是他要杀人的征兆。他抬头看了看督邮浪笑的脸，发现衙门口见到的那个马上的青袍客正杀气腾腾地觑着眼瞅他。

　　“报告钦差大人，我杀人用不着杀猪刀，因为杀人比杀猪容易。杀猪时猪再笨还知道吓得叫唤，而杀人前死到临头的人还在说笑呢。”

　　三

　　“为什么要撤我哥哥的官？”张飞还是不服。

　　督邮知道张飞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主，也不再敢拿他开玩笑，于是一本正经说道：“现在××帮已灭，朝廷要精简机构，裁撤冗员。刘备小学都没有毕业，只不过凭着杀了几个××帮的小喽啰，官至七品县令，实在不符合朝廷命官的基本要求，属于首批被撤职的人员。”

　　刘备哑口无言，浑身哆嗦，一个劲儿地磕头。

　　“我哥哥好歹还读了几天私塾。董卓目不识丁，未立寸功，朝廷不久前还敕封他为征西大将军。这是为什么？请钦差大人给个说法！”

　　“放肆！”督邮脸上泛红，有点尴尬。

　　“三弟休要胡说。董卓将军乃封疆大臣，武功盖世。我等草民，怎敢和董卓将军比肩？”

　　刘备赶紧出面制止张飞。

　　“董卓有个屁的武功！他被××帮的毛贼活捉，一条小命还是我救的。他做得大将军，我哥哥就做不得县令？”张飞说。

　　督邮也恼了：“你竟敢污蔑朝廷重臣，你不怕杀头吗？”

　　大堂一片安静，刘备已经欲哭无泪。

　　督邮见恐吓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一甩手里的鞭子，脸上轻松一笑，说：“刘贤弟，你的情况还是有些特殊，听说你是皇帝的亲戚？”

　　刘备结结巴巴地说：“我爷爷和我爸爸都这样说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张飞两眼金星直冒，他觉得自己有点晕。刘备当然是皇帝的亲戚，要不然当初我干吗倾家荡产资助他？不就想傍这棵大树吗？但听刘备的口气，好像是不是皇帝的亲戚，他自己也拿不准。

　　张飞急了，大叫：“论辈分我哥哥是皇帝的叔叔。”

　　“好。”督邮说，猛一甩手里的鞭子，“这个情况非常重要。只要你们能让这位御使台的特派员、铁面无私的纪灵将军也同意这个说法，我们回去就上报皇上，没准儿皇上还要升你的官呢。你偷着乐去吧。”

　　刘备的脸上已经露出了陶醉的微笑。

　　张飞比较清醒，他听说过纪灵这个人，原来这个青袍客就是纪灵。

　　“你不是在袁术手下做事吗，怎么跑到长安去了？袁术不是在淮北做官吗？”张飞憨憨地问。

　　“没错。”督邮接过话茬，“袁大人为支持朝廷重建，特派遣纪灵将军借调御使台三个月，拿着袁术的俸禄，为朝廷干活。”

　　张飞明白了，督邮的真正用意是：让一个籍属外省、临时在朝廷打工的官员来证明刘备是皇帝的叔叔，这本身可以避嫌；而且这说法一旦被证明是在欺骗朝廷，这个冤大头也要纪灵来做，自己可以脱掉一切干系。

　　“果然是老滑头。”张飞想。但他觉得自己也很狡猾。他看见刘备还在捣蒜一样地磕头，觉得其实自己做县令未必就比刘备差劲。

　　“纪灵将军如何才相信我哥哥是皇帝的叔叔？”张飞问。

　　“好说。”纪灵突然开了口，把张飞吓了一跳。张飞立即打算找个机会吼一声给他听，看谁吓得着谁！

　　纪灵出语惊人，他说：“拿二百两黄金来，你就不但可以是皇帝的叔叔，而且还可以是皇帝的爷爷。”

　　四

　　“他妈的，这不是敲竹杠吗？我是个清官，到哪儿去找这二百两黄金？”

　　一回到馆舍，刘备就叫开了，全无刚才在钦差大人面前的那副可怜相。怪不得张飞和关羽都要听他的。

　　“我看他们两个事先是谋划好了的，什么裁撤冗员，明明就是想要点钱。”关羽点着头说。

　　“干脆一矛刺死了这两个狗东西。”张飞杀心陡起。

　　“嘘——三弟小声，隔墙有耳，小心你自己的脑袋。督邮是皇帝派来的人，我们得罪不起。”

　　刘备背着手，像个贩子一样来回走了几步，又说：“杀他很容易，可我们从此就成了朝廷缉拿的要犯。”

　　“我看杀了他是为民除害，朝廷还要表彰我们。”张飞不服。

　　“笑话！你以为皇帝会相信我们？人家督邮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死了，怎么都是为国尽忠！”说到这里，刘备长叹一口气，“可惜我们在皇帝身边没人。”

　　“你爷爷的爷爷不是中山靖王刘靖吗？你得想办法给皇帝说说，要不然我们成天跟着你受这些窝囊气。”张飞说。

　　刘备眉头一皱，说：“我们家跟皇帝是否沾亲，还没有得到官方证实。即便有这么回事，也是隔了几百年的事了，人家皇亲国戚，谁还认你这个穷亲戚？”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欲言又止，欲止复言：“说我是皇帝的叔叔，那不是说来骗人的吗？

　　目的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为我们卖命。这就和当年刘邦非要说自己是白蛇的后代是一个道理，你怎么就相信了呢？”

　　“原来是这样。”关羽说，“不仅三弟信了，我也信了。既然如此，我们还争什么天下？”

　　刘备有些尴尬，于是他带着哭腔说：“只要我们拼命干，天下始终是我们的。这个县官我才看不起呢，但我们不能轻易丢掉。我考了十年科举，连秀才都没中一个。三十几岁，能当上县太爷，已经很不容易了。饭要一口口地吃，不先当好县官，怎么可能让你当皇帝呢？”

　　“那怎么办？”张飞问。

　　“总之一句话，钱财如粪土，当官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二百两黄金，肯定是要给的。但是，督邮也不能不为此付出代价。我们要给他一点颜色看，找个理由当着他的面把纪灵杀了，让他知道我刘备也不是好惹的。这叫又拉又打。”

　　“把纪灵杀了，谁去给皇帝作证说哥哥你是皇帝的叔叔？”张飞不解地问。

　　“聪明。”刘备扫了一眼张飞，说，“让督邮去说比纪灵说管用多了。你知道太监是干什么吃的吗？就是给皇帝吹耳边风的，有时吹枕边风的皇后都吹不过他们。”

　　原来刘备知道得这么多，张飞这时才发现自己和刘备的差距其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他乐滋滋地说：“好主意。纪灵的头就交给我了。”

　　刘备一摆手说：“杀土匪，你去干可以；杀朝廷命官，你不行。这种事千万不能出娄子，出娄子还不如不干。这事交给云长去办，你配合。云长比你稳重得多。”

　　五

　　刘备狠心卖了几件祖传的珍宝和几幅字画，凑齐了二百两黄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衙门为督邮和纪灵设宴，亲手将黄金交给了督邮。

　　督邮和纪灵立马把刘备当作了朋友，宴会上又是唱歌又是划拳，喝了不少酒。张飞看到时机已到，就给关羽使了个眼色。

　　关羽上前邀请纪灵比刀，为钦差大人助兴。纪灵迷迷糊糊满口答应。关羽拔出了青龙刀，纪灵也叫人拿来了大砍刀，两人就真真假假地斗在一处。帐内一片叫好声，督邮也拿出那根用来抽人的鞭子，有节奏地敲打桌面，说这是击节助兴。

　　关羽故意东倒西歪，装出醉意绵绵。其实他只喝了半坛子酒，而纪灵倒实实在在喝了两坛子。

　　纪灵是袁术手下第一猛将，不把他灌醉，关羽也没有把握。

　　纪灵是真的醉了，但他的刀法一点不含糊。前二十回合，关羽竟占不到丝毫上风。这确实是个意外。原来张飞和关羽商量的是快刀斩乱麻，打算三回合之内杀死纪灵，然后顺势倒在地上装醉，第二天推说自己不小心，向督邮道个歉了事，估计督邮一个人吞了二百两黄金，也不会多说。

　　但张飞、关羽都没想到纪灵也是个酒鬼，与他俩不同的是纪灵擅长醉刀，喝醉了酒，刀法反倒比平时强了几分。张飞暗暗担心。他看见关羽加快了刀法，连几个从未用过的绝招，什么“聂正刺韩”、“要离飞刀”都连连使出。只听砰的一声，青龙刀将大砍刀磕出丈远。

　　而督邮好像真的醉了，竟大声叫好。

　　眼看关羽举起刀就要拦腰砍去，突然他又跳出圈子，转身对督邮一抱拳，说：“得罪！纪将军醉了。咱不能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友谊第一，比刀第二。”

　　六

　　“你为什么不杀了纪灵？”一回到馆舍，张飞兜头就问。

　　“我若杀了纪灵，我必被督邮杀于当场。”关羽冷冷地回答。

　　“此话怎讲？”张飞问。

　　“纪灵小菜一碟，但没料到那督邮倒是一个绝代高手，而且根本没有醉。他手里的那根鞭子是一件杀人的利器。我正要上前去杀纪灵，突然感到胁下气海穴被一股杀气逼住。我大吃一惊，心想，哪来的高手？猛一抬头，发现督邮的鞭子正好举在空中，那鞭子的头正好对准了我的气海穴。幸好我及时刹车了。”关羽说，似乎还心有余悸。

　　张飞恍然大悟：怪不得关羽和纪灵比刀时，督邮始终在敲击那根鞭子。

　　“那你应该一刀杀了督邮。”张飞说。

　　“督邮早有准备，那么容易杀吗？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当今天下，有一门极厉害的武功，练这门功夫的，练到最高境界，就要挥刀自宫。所以这一派的高手都是些太监。当今天子身边有十个这样的顶尖高手，号称十常侍，头子是张让和蹇硕。他们表面上是太监，实际上是皇帝的侍卫。督邮就是其中的一个。”

　　说到这里，关羽瞪着张飞说：“谁有把握一刀杀得了他？”

　　“我们两个总可以干掉他。”张飞说。

　　“杀害朝廷命官，这样的事我不干。”关羽说。

　　“可是督邮已经知道你要杀纪灵，他不会饶了你。”张飞说。

　　“那我也不能杀他，这也是我一贯坚持的原则。”关羽说。

　　“大难临头了，杀人才是我的原则。你不敢干我去干。”张飞狠狠地说。

　　七

　　张飞到馆驿找到督邮时，督邮正坐在一张红木椅上，手里捏着那根鞭子。

　　旁边的床上，纪灵睡得正香。

　　“果然是你。”督邮看见他，微笑着说。张飞突然发现，督邮是个很骄傲的人，他应该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可他笑得那么开心。

　　“我早就想会一会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器的丈八蛇矛。”督邮说。

　　“你现在已经看见了，你可以满意地去死了。”张飞抖了抖手中的蛇矛。

　　“还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死在前头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见到你那么高兴吗？”督邮说。

　　“谁知道，太监总是很变态，知道自己要死就会很开心。”张飞说。

　　“哈哈。看来我们的秘密你一点都不知道。你知道我手里这根鞭子叫什么名字吗？”督邮说。

　　“叫黄门阮小二。哈哈哈哈……”张飞大笑，他的笑声甚至惊醒了床上的纪灵。纪灵猛地翻了一个身。

　　“放肆！我叫你知道：我这根鞭子叫乌蛇鞭，专克你的蛇矛。”督邮说。

　　“有意思，我的矛叫蛇矛，你的鞭叫蛇鞭。谁才是真正的蛇头？”张飞问。

　　“你很快就知道了。”督邮说着就出了手，他的鞭子像一条毒蛇向张飞扫来，鞭子的头击向了张飞的下裆。这正是乌蛇鞭最厉害的一招“乌蛇含阳”。

　　张飞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阴毒的招数。他知道自己不能破解，陡然一惊，不由大喝一声。

　　督邮绝对没有想到张飞这一吼有这么大的威力。他下意识地抖了一抖。

　　丈八蛇矛已经刺进了他的咽喉。他慢慢倒下去时，瞪着惊恐的眼睛。他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被这样击倒。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具有威力的吼声。

　　这就是“朝天一吼”，张飞的独门绝技。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这一吼，因为他还要在后来争夺天下的战斗中用这一招挽救危局。

　　所以当纪灵从床上爬起来时，张飞又出手了。

　　八

　　“唉，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劫！我只能走黑道，不能走红道。”刘备长叹一声，看起来痛苦不堪。

　　张飞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儿，低着头。关羽劝慰刘备，说：“大哥，三弟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他一个小孩儿，懂什么叫大事业。”刘备无限忧伤地说，“快拾掇拾掇，跟我逃命去吧。咱哥三个从此就要在江湖上流浪喽。”

　　皇帝身边的人是得罪不起的，得罪他就等于和皇帝作对。

　　又捧又敲是对付贪婪的人的好办法，一方面满足他的胃口，同时别忘了杀鸡吓猴，向他表明自己也不是好惹的。

　　解决麻烦事，如果只图个痛快，轻易动用武力，结果就会是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