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门楼上的沉思

　　曹兵攻城甚急，吕布亲提画戟，在城门上来回指挥抗敌，自晨至午，敌军稍退，吕布异常困倦，竟坐在白门楼上一张木椅上睡着了——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误杀丁原。那天晚上，董卓派我的老乡李肃来做说客，把董卓吹捧得天花乱坠，我竟信以为真。在我印象里李肃是一个诚实的人，我根本没想到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几年，早已不是那个老实孩子了。其实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董卓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他掌管天下兵马，连皇帝都要听他指挥，像我这样热衷功名的人跟着他不愁没有机会出人头地。当我看到李肃牵来的赤兔马后，我被打动了，我知道骑上这匹战马我将成为天下无敌的英豪，于是我决定转投董卓。

　　我并不是某一个人的私有财产，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但从道义出发，我决定还是去给丁原说一下。不管到哪里，大家还不都是为朝廷出力，我觉得丁原应该能够理解我。如果他真的爱我，还应该为我的光辉前途感到高兴。但丁原的反应令我失望。他的愤怒溢于言表，这个我也给予谅解，毕竟我一出道就跟着他，他也把我当亲儿子对待。他还很不冷静地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是叛徒和无耻小人，这个我也忍了。但他不应该骂我的母亲。我很小就死了父亲，是母亲一手把我拉扯大的，她为了我付出了她一生最好的时光，我带给她的是无数的艰辛。

　　我不能容忍别人对她的一点侮辱。

　　所以，我拔出剑来就把他杀了。

　　事后我非常后悔，这种负疚感一直伴随着我。

　　对于我的第二位主人，我的认识有一个逐步转变的过程。最初我十分崇拜他，因为他代表权力，男人有谁不想活得像他那么张扬呢？我必须承认他对我非常好，比丁原对我好过十倍，这使我受宠若惊。所以他说要做我的义父，我同意了，这也是我一生中犯下的重大错误之一。但我当时并不了解董卓，没有人告诉我他是一个篡夺皇权的奸臣和荼毒百姓的暴君，我看到的是：所有后来出卖和谴责我的人那时对他都日夜讴歌和顶礼膜拜。

　　我必须承认，董卓为我带来了一生的光荣与辉煌。是他派我到虎牢关，我才在与八路诸侯的战斗中名震天下，也许还要流芳千古。从此以后，朝廷的重臣都对我百般恭维，将军们对我也崇拜得五体投地，天下的父母都以我为榜样鼓励自己的孩子练武。连皇帝都夸我是天朝的柱石，暗中派人拉拢我。

　　按理我应该感谢董卓，我也确实这样做了。我对他言听计从，替他杀掉同在朝廷谋事的政敌，不惜得罪了很多人，这为我后来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但我永远都是一个善良的人，当我第一次看到他奸淫宫女时，我对他的尊敬开始动摇。当我亲眼目睹他纵容下属到郊外抢掠平民并于事后污蔑那些冤魂是土匪时，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我逐渐意识到他是一个暴虐的奸臣。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在拥立现在的皇帝之前，曾经毒弑本来应该继承大统的太子。我已经不能抑制亲手杀死他的冲动。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王司徒暗使密计，使我和貂蝉在宫里演绎了一出英雄美女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必将被天下传扬，但要说我是为了貂蝉才杀董卓，绝对是一个错误。

　　是王允的忠诚感动了我。我身居朝内，见惯了无数趋炎附势的小人。那些朝廷依赖的重臣，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却无一不为自己的私利精打细算，为权力相互倾轧，勾心斗角。满朝文武，只有王允一个人称得上光明磊落。我从小没了父亲，母亲没有教我江湖的道义，是王允告诉了我，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所以我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当他建议我干掉董卓，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至今记得当董卓死后，他手下那些冥顽不化的叛军包围了长安，王允为了保护京师的皇帝、满朝文武和百姓，不惜从高高的城楼跳下，深入虎穴，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换取他人的平安。我事先要他随我突出重围，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后来看到郭汜的手下将他剁为肉泥，我心如刀割。我后悔当初没有强迫他随我出城，这又是我犯下的一个刻骨铭心的错误。如果王允在我身边，我绝对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

　　命中注定我只能是一个被人当枪使的杀手，不管我杀了多少英雄。争夺天下需要勾心斗角，这方面我根本不是曹操、袁绍的对手。但我再一次犯下了一个更大的错误：我从长安逃出之后，竟在一些朋友的唆使下，自立山头，开始加入争夺天下的角逐，这最终决定了我今天的悲剧命运。

　　我也曾想再投靠一个英明的主人，甘心为正义被他驱使，去打拼天下。我遇到了这样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刘备。据说他是汉室的宗亲，这对我很有吸引力，我一直都是一个对汉朝忠心耿耿的武士。我也感觉到刘备有广阔的胸怀，这样的人来做我的主人，再合适不过了，何况他爱才如命，他一见我就想把徐州让给我作为见面礼，这使我感动得差点掉下了眼泪。没有人比刘备更懂得收买人心了。

　　可惜啊，我生不逢时。刘备虽是好人，但他那两个兄弟却不怎么地道。由于我在虎牢关曾经让他俩出尽了洋相，他俩对我抱有很深的成见。怯懦的性格和阴暗的心理是一切才华平庸的人的共同特点。虽然关羽和张飞也算是当代有名的猛将，但在我眼里他们实在太普通了。

　　那个关羽，由于侥幸杀了华雄，从此就老子天下第一，容不得别人和他平起平坐，见到我这样明显比他强的杀手，简直如芒刺背。他们生怕我代替了他们在刘备心中的地位，因此处处和我过不去。尤其那个张飞，仗着自己年幼无知，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心积虑找我的麻烦。我吕布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就是皇帝对待我，也从来都是以礼相待，笑脸相迎。而张飞若干年前不过是个杀猪的。我和他的区别真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区别。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不得罪刘备，偷得浮生半日安，我处处忍让，最后还是被他赶走了，还付出了岳丈曹豹被杀的代价。所以我对张飞的认识比好多人都更真实，别以为这家伙是个没长脑袋的莽夫，其实他心里明白着呢，要不然怎么有人说张飞穿针——粗中有细呢？

　　所以我就自己单干。天下人的良心还没有泯灭，很多人都很同情我的遭遇，自愿前来帮我，不要我的回报。连陈宫那样的曹操想要的人才都来帮助我，这使我感到欣慰。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大公无私的汉子。他本来做县官做得好好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他之所以丢了官不做而跟着曹操亡命江湖，是为了实现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的愿望。

　　我佩服这样的人。他后来之所以离开曹操，是因为曹操对他说：“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可让天下人负我。”从此他认为曹操是个白眼儿狼。其实他有满腹的才华，很多野心勃勃的诸侯都希望得到他，但他选择了我，也许是因为他在我这里看到了良心。

　　我在他的指点下打了不少胜仗，甚至一度把刘备赶得鸡飞狗跳，把曹操打得屁滚尿流。但我再次犯了一个大错误：在几次生死关头我大发慈悲，放过了已经走到绝路的刘备和曹操。历史的经验告诉我，对于曹操和刘备这样的人来不得半点仁慈，必须痛打落水狗，否则等他喘过气来定会反咬你一口。他们是绝不留情的，那时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为陈宫这个好人感到悲哀，他跟着我确实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两个善良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成功的。这几天他的情绪比我还要坏，见了我就抱怨我不采纳他的计策，才让大家的事业走进了死胡同。一个月前，他提出让我分兵到城外据守，与他成为犄角，我拒绝了。并不是我不信任他，也不是我认为他的计策不好，而是因为我实在舍不得我的貂蝉。那天我去告诉貂蝉我打算去城外下营，她一下就哭了。我从来没有见到她这么伤心地哭过，我当时的感觉是我离开她片刻，她都会崩溃。以前我也经常出去作战，她总是为我备好出征的膳食，对我柔情款款又不失信心。女人往往具有神秘的直觉，也许她已经意识到这一次大厦将倾，不管采取什么办法，我们都将走向断头台。所以她才会对我这样依恋。想到这个受尽屈辱、被人当工具使的美丽女人，在嫁给我后幸福得就像春江上的鸳鸯，对我百依百顺，我就心痛。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突然对我失去了信心，我感到异常的悲哀。我对不住她。

　　我知道后来军中有一些将领对我的做法很有意见，背后说我爱老婆不爱天下，他们还举出刘备和刘邦多次丢下老婆孩子不管的例子说明争天下的一些基本道理。我觉得这些人何其残忍。貂蝉就是我的生命。一个可怜的女人，觉得你值得信赖，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完全托付给你，你却要残酷地将她抛弃，这样做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呀。何况这女人美得倾城倾国，我宁肯不要这江山。

　　其实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单枪匹马杀出城外逃生。别看城外的曹兵多得像蚂蚁，但在我看来他们只会拿妇女儿童开刀。如果我将在白门楼结束我的一生，绝不是因为敌人有多么英勇，而是因为他们太卑鄙，而我太善良。

　　其实最让我揪心的是我的女儿。她是我和貂蝉的完美结晶，普天之下我想再也找不到这么美丽可爱的女孩儿。但几天前，为了让袁术发兵来救，我竟答应了他的要求，打算亲自将她作为一件礼物送到袁术帐前。这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但我别无选择。我记得那天当貂蝉用层层锦缎将女儿绑在我身上时，我的心中是多么屈辱。女儿像麻袋一样被绑在我身上，吓得瑟瑟发抖。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她知道我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也曾经带给她快乐和骄傲，但这个保护她的人已经身陷绝境，她的身体是拯救他的唯一希望。想到这些，我五内俱焚，神思恍惚地杀出城外，遇到关羽和张飞，我已经没有任何战斗的欲望。可他们趁着我落难却耀武扬威。他们竟疯狂地将手中的武器对准我女儿戳来。我知道他们还是怕我，他们不敢正面和我交锋，即使我已经不想杀人。他们这样做实在太无耻了。这样的人以前老是和我过不去只能证明我的伟大和他们的渺小。我为刘备感到悲哀，他用这样的人争天下，怎么可能争得过曹操呢？

　　我回到了城内，我不希望再看到女儿惊恐的眼睛，我更不希望在她所剩不多的时间里还因我受伤，我只希望在剩下的屈指可数的日子里，她能好好地过一个孩子应该过的平静的生活，并且知道爸爸绝对不会抛下她。

　　也许在刘备和曹操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我听说过刘备曾经说自己的妻子就像衣服一样想扔就扔掉，而曹操也因为自己争天下让父母兄弟姐妹死了个干干净净。做大事的人只认利益不顾儿女情长，女人在他们眼里更是一钱不值。但在我的眼里，这样想和做的人才是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我知道我脸皮没有刘备厚，心肠没有曹操黑，我没有本钱和他们争夺天下，历史将由他们中的一个来写，他们一定会颠倒黑白，将我写得面目全非。比如我和丁原的情仇，还有我和董卓的恩怨，都会被他们任命的史官绘声绘色地进行恶意篡改。历史永远在骗人，豪杰被说成宵小，小人被写成英雄。但我无能为力，因为历史是小人们写的，我只能为后人感到悲哀。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我的身边有人在图谋不轨。为了活命，他们正在昧着良心商量着要将我的画戟偷去献给敌人，还有我的赤兔马。我也听到楼下的敌人闹闹嚷嚷，好像正在欢庆胜利。

　　一切都在按他们的计划进行。但我不想睁开眼睛，戳穿他们的阴谋，因为睁开眼睛我就会知道眼前的世界即将坍塌。

　　我没有得到江山，也将失去美人，我甚至不能让我的女儿逃离苦难。我只剩下一些幻想和奢望。我希望后世的人们还能从被歪曲的历史中读懂一些篡改不了的真实：

　　我是虎牢关那个豪情万丈的英雄，是辕门射戟为朋友解难的侠客，是那个义释我的敌人刘备的妻小的义士。

　　也是我，曾经用我手中的画戟，潇洒地割下了董卓的头，为天下扫除了最大的祸害。

　　如果你们能记住这些，我将在九重云霄上为你们祝福。

　　人生的角逐就像上战场，非常残酷，有时必须将儿女情长抛在脑后。

　　胜利者掌握话语权，这是一个历史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