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草蛇灰线的“洒金川扇儿”
西门庆初见潘金莲时,“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这个“道具”在《水浒传》中没有出现,在《金瓶梅》词话本中,是第一次出现,而在崇祯本中,已是第二次出现了。
显然,在《水浒传》中,西门庆并不是一个重要人物,交代他时,多用简笔漫画,用不着细致到他“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而且他只是个“破落户财主”,也用不着这样装腔作势讲排场。到了《金瓶梅》里,西门庆已是一个“殷实人家”,正在成长为暴发户,又喜欢走街串户,勾引妇女,所以,“洒金川扇儿”就成为他必不可少的摆谱道具。而此时刚到“三月春光明媚时分”,离摇扇儿的季节还早着呢,更显其“道具”的摆谱作用——拿捏出斯文、潇洒的派头,增添些吸引女性的魅力。
如果说这个道具在词话本中只是摆谱道具的话,那么到了人物刻画更加精细的崇祯本里,这个道具的作用则更为重要和丰富,甚至成为剧情发展的必不可少的一环。
明代折扇普遍流行,永乐年间,成都仿日本的“倭扇”,年产约两万把,扇面上贴金箔或洒金,名曰“洒金川扇儿”,可见其名贵与时尚。而西门庆手里的这把“洒金川扇儿”,来历却比较特殊,它既不是西门庆家传,也不是花钱买的,而是他的会中兄弟卜志道生前送的——“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做了故人!”在西门庆的嘴里,“洒金”变成了“真金”,表现出西门庆对这把扇子的喜爱和以此炫富的心理。
卜志道生前为何要送西门庆如此贵重的扇子,因为死无对证,无从查考,但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相送,肯定是有所图,而且是有大图的。更何况,卜志道家境贫寒,这把“洒金川扇儿”有可能是祖传宝物,以此索要的回报,应该远远高于这把“洒金川扇儿”的实际价值吧。
但从西门庆对待卜志道及其丧事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此热彼冷,西门庆根本就没把这个会中兄弟当回事——“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知他不好,却不去看望他,人死了,也只是派人送了些奠礼而已。说是因为送了“真金川扇儿”而要答谢,却没有了下文——欠人家一份人情,不得已虚应一下作罢,且心安理得,不仅显其冷酷,更显其贪婪。所以,扇子此时出现,越发衬托出西门庆的薄情寡义和冷酷无情。西门庆死后,结拜兄弟们也如此冷待他的后事和家人,算是前有因后有果,怨不得兄弟们忘恩负义了——这是“洒金川扇儿”第一次出现。
“洒金川扇儿”第二次出现,是潘金莲失手将叉竿打在西门庆的头上时,“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这时频频摇动的“洒金川扇儿”不仅为西门庆的风流俊美加分,更成了吸引潘金莲眼球并留下深刻印象的一见钟情“信物”。
“洒金川扇儿”第三次出现,是西门庆去王婆家成其好事时:“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拿着洒金川扇儿,摇摇摆摆径往紫石街来。”这时的“洒金川扇儿”则成为潘金莲与西门庆定情的标志了。“摇摇摆摆”走路时,手里的洒金川扇子自然也会摇摆起来,纯是一副悠闲、得意的神态,是好事将成、志满意得心理的外现,白描如画。
“洒金川扇儿”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八回:
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拆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一向藏着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烂了。”
惜墨如金的作者终于在扇子被潘金莲“扯烂”之前,让读者细细品赏到了这把扇子的真面目: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仿佛慢镜头,千呼万唤,摇曳腾挪,得见真容,却又瞬间毁掉,似乎具有某种象征意味。
潘金莲扯烂扇子的原因,是“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这一点,西门庆似乎有些冤,但“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却又证明,“久惯知风月中事”的潘金莲猜疑有一半是对的,它是西门庆在勾引上潘金莲后,依然放荡于风月场中的见证。
西门庆的回答,一半是实话,一半是谎言。“卜志道送我的”是真,“今日才拿了三日”是假。亦真亦假的说词,足见其急于证实自己清白时慌不择言和言过其实的窘态。只是潘金莲在气头上,没有想起曾经见过这把扇子,当面揭穿他的谎言。
一把扇子,时隐时现在繁复杂乱的情节中,犹如一条红线,串联起许多看似无关的细节,并由此产生出更多的关联:那个赠扇子的卜志道未得到回报就死了,于是才有了花子虚挤进十兄弟,与西门庆有了亲密的往来,也由此让李瓶儿成为西门庆猎艳的目标。此后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扇子”又是其见证。最后这把扇子被潘金莲因吃醋而扯烂,潘金莲就此正式进入西门庆的宅院,开始了别样的人生。
扇始而扇终,将草蛇灰线法运用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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