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不会说话的秋菊

　　当奴才会说话，才能讨主子欢心。如庞春梅，处处说话挠着潘金莲的心窝儿，能不让潘金莲把她视为心腹，享受二主子的地位吗？

　　当奴才不会说话，不仅不会讨主子欢心，还会惹主子厌恶，成为出气筒，挨打挨骂就会成为家常便饭。如秋菊，说话时常忤着潘金莲的心意儿，能不让潘金莲把她视为眼中钉，甚至沦为连庞春梅都可欺负的奴才的奴才吗？

　　以寻鞋为例，看秋菊如何不会说话。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第二天一大早，发现头天穿的红鞋少了一只。这当然不是普通的红鞋，它是西门庆的最爱，所以要急急忙忙找回来。因为庞春梅扶她回来，第一个问庞春梅，庞春梅把责任推到秋菊身上，秋菊因为不会说话，遂成为潘金莲的出气筒。

　　面对潘金莲的询问，秋菊的第一个回话是“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事实上，只丢了一只鞋，潘金莲至少是穿了一只鞋进屋的，可秋菊偏说没见穿鞋，看似推个一干二净，其实理由站不住脚，必然惹得潘金莲与庞春梅都反感她。难怪潘金莲要反问她：“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秋菊如果会说话，她本可以说“我这就帮娘去找”，反而可以息事宁人。

　　秋菊的第二个回话更惹潘金莲反感：“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这句反问，不是公然顶撞潘金莲，说潘金莲的话没有道理吗？于是惹得潘金莲大骂“贼奴才”，坚持认定鞋就在屋里，让秋菊非在屋里找出来不可。潘金莲的这个无理要求，显然是因秋菊不会说话激出来的。秋菊再三寻找，终是一无所获。潘金莲怪罪秋菊连一只鞋也看不好：“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甚么！”——此处秋菊最好的应对，还是“我这就找去”，笨直心眼的她，根本就不懂此时行动胜于言辞。

　　秋菊第三句话又惹潘金莲发火：“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这猜测其实是对的，但又是在顶潘金莲的嘴。潘金莲已让秋菊顶撞得怒不可遏，发下狠话：“若寻不出来，叫他院子里顶着石头跪着。”这个惩罚，可以说是秋菊自找的，因为是她说鞋落在花园里的，找不到，当然是她的事了。她的话，越说越对自己不利。

　　秋菊被庞春梅押着，在花园里寻了一遍，无果而回。一直无语的庞春梅此时露出帮凶本色，拿出二主子身份，骂秋菊：“奴才，你……没的说了……推不的了。”秋菊应该知道庞春梅的厉害，理应向她求情，求她帮自己说话，而且，丢鞋本是庞春梅的责任，寻鞋的责任也有她一份。可是不会说话的秋菊又说了一段结怨树敌的话：“不知甚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去。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鞋去了？”这句话被庞春梅“一口稠唾沫哕了去”。

　　秋菊这段话又差了。一者乱猜别人偷鞋，显然没道理，要偷也不能只偷一只。二者再次强调没见潘金莲穿鞋进屋，重复前次的错误——毕竟还有一只鞋在屋里。三者把丢鞋的责任推在开门放人进来的庞春梅身上。四者说鞋子可能被李瓶儿拾去了——此时的秋菊吓昏了头，语无伦次，胡言乱语，在挨罚的道路上越走越快。

　　秋菊被庞春梅押回来见潘金莲，潘金莲忍无可忍，让她去院子里跪着受罚。这秋菊再一次求告，要再到花园里寻一遍。虽然庞春梅不答应，但潘金莲还是很想把鞋子找回来，就让秋菊再去寻一次。其实红鞋早已被小铁棍儿拾走了，哪里寻得着。秋菊被庞春梅痛打了两个耳刮子后，急中生智，去藏春坞雪洞内找。出人意料的是，真让秋菊给找出一只红鞋来，经庞春梅辨认确是潘金莲丢失的红鞋。更出人意料的是，潘金莲试穿之后，发现是宋蕙莲的。这时秋菊千不该万不该如此插话辩解：“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面对这样的无理狡辩、公然顶撞，潘金莲能不勃然大怒：“贼奴才，休说嘴！”一并将丢鞋和对宋蕙莲的怨恨全发泄在秋菊头上，立即罚她去院子中顶着块大石头晒毒太阳。

　　秋菊不会说话的愚拙与可笑，更见于此事了结之后。潘金莲不久找到了自己的红鞋，在拿出宋蕙莲的红鞋向西门庆发难时，还不忘泄愤于把此鞋找出来的秋菊，叫庞春梅打她几下消消无明之火，并让庞春梅把鞋扔了。庞春梅把鞋扔地下，说赏给秋菊穿。秋菊不识好歹，接话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没承想这个指代不明的“娘”字惹了祸。这个“娘”指谁？指潘金莲的话，宋蕙莲的鞋就成了潘金莲的鞋。指宋蕙莲的话，更不应该，因为宋蕙莲只是家仆，不是西门庆的妾，怎么可以叫“娘”呢？如此“不会说话”，只能惹得潘金莲一通毒骂。

　　不会说话的秋菊，不是一个好奴才。不仅因为缺心眼儿，还因为太耿直，骨子里坚守着个性和尊严。所以，她说不出奴性十足的话，也做不到随机应变，她的不幸，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