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应伯爵帮闲不帮凶

　　在一百回的《金瓶梅》中，有近六十回写到应伯爵，全面而深入地考察应伯爵的所有行止，虽然随处可以见到他帮闲抹脚，招揽说事，赚吃骗喝，插科打诨，趋炎附势，逢迎拍马，出乖露丑，整天跟在西门庆的鞍前马后，不是家奴，胜似家奴，将帮闲的本领发挥到极致，无疑是一个丑极了的帮闲人物的代表，但我们何曾见他替西门庆帮过凶，作过恶，害过人？

　　西门庆偷奸潘金莲，毒杀武大，设法把武松充配到孟州；西门庆骗娶寡妇孟玉楼；西门庆勾引李瓶儿，霸占花子虚巨额钱财并将其活活气死；西门庆收买流氓，殴打蒋竹山，诬告其赖账，并将其拘进提刑所毒打；西门庆通奸宋蕙莲，设计陷害来旺儿；西门庆仗势打死宋蕙莲父亲宋仁；西门庆因为李桂姐背着他接客，把李家砸得稀巴烂……令人发指的行凶作恶害人之事，西门庆做了一桩又一桩。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作为高级帮闲的应伯爵，却没有染指其中任何一件！至于应伯爵自己去作恶行凶害人的事，在小说中我们同样也找不出来。

　　丑而不恶，帮闲而不帮凶，这才是真实的应伯爵。应伯爵不为西门庆帮凶作恶害人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一者西门庆所有作恶行凶害人的事情根本用不着应伯爵帮助；二者就本质上说，沦为城市无业游民的应伯爵本不属于以帮凶为能事为乐事的地痞流氓一类人物。应伯爵心里非常明白，在西门庆的心目中，他充其量只是一个供开心取乐的食客而已，西门庆需要的就是他那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和知趣的心机，而他为西门庆帮闲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更大的好处，更多的实惠，他是想也不敢想的，他犯不着为西门庆帮凶，白白染上满手鲜血的。

　　但人们对应伯爵的误解还不止于此。应伯爵不仅不是一个帮凶作恶的人物，反而在许多时候，他还能够利用自己高级帮闲的特殊地位，利用他与西门庆的特殊关系，想方设法给那些生活在社会下层、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人们提供一些帮助。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才说应伯爵既是一个为西门庆帮闲的丑人，又是一个乐于助人、心地宽厚善良的好人。他有着令人厌恶的一面，也有着可敬可亲的一面。他的性格因此而丰富，形象因此而丰满。

　　应伯爵很重情重义，他与众兄弟结盟，是为了相互有个照应，只要他们有难处，他总是热心相助，从不推辞。在小说第一回中，应伯爵因为“会中兄弟”卜志道死了，“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他宁肯冷落西门庆，也要在卜志道家里帮助孤儿寡母处理后事。应伯爵这样做，绝无私利之心，完全是出于同情，完全是在尽穷哥们的义气。

　　应伯爵的另一个盟兄弟常峙节，穷得没有房子住，曾在一次酒席上向西门庆提过借钱的事，西门庆未予理睬，他只好求助应伯爵。应伯爵以不吃“早酒”为由，中断吃请，领着常峙节直奔西门庆家里去。他既不想让常峙节为此多破费，又把这事看得很重很急。应伯爵好话说了一大堆，西门庆才借给十二两碎银子。应伯爵知道西门庆钱难借，自己从不向他开口借钱，但为了朋友，他却能舍着老脸，硬着头皮，帮助把钱借到手，确实有一副扶贫济困的热心肠。

　　应伯爵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者充满同情心，只要他们有困难需要自己帮助，即使平时没有多少来往，即使拿不出谢礼来，应伯爵也会毫不犹豫地竭尽全力给予帮助。

　　李桂姐因为接客，得罪西门庆，连卖唱为生的李铭也受到牵连，生计发生危机。李铭的不幸遭遇激发了应伯爵的同情心，他爽快地说：“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而且他还表现得特别慷慨仗义：“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是那里钱儿，我受你的？”经过应伯爵一顿巧说和巧妙安排，西门庆终于在沉吟半晌之后，说：“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事后，应伯爵对李铭说：“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着，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还教他：“明日交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陪了礼儿来，一天事都了了。”应伯爵顺带着连李桂姐的事也安排妥当了。事后，李铭并未对应伯爵有所厚谢，而应伯爵依然对他相当关照，从未向他讨什么好处。应伯爵的所作所为，纯粹出于对弱者的同情，纯粹是因为他有着一颗乐于助人解困的善心。

　　吴典恩要做驿丞，需上下打点，家中一文钱也没有，他再三央及应伯爵，求他向西门庆借七八十两银子。应伯爵不仅毫不推辞包揽下来，还让吴典恩将借款改成一百两，并说“恒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钱，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了官，慢慢陆续还他也不迟”。看他为别人想得多么周到。他本来有理由凭着多借到的钱和省掉的利钱向吴典恩狠敲一笔的，但他没有这样做。其实应伯爵家境也十分窘迫，但他从不乘人之危，借机发财，这时的应伯爵真是善良真诚而又单纯可爱。

　　商人李三和黄四向西门庆借一千两银子的巨款做生意，更是一件很难办的事。应伯爵费了更大的精力，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小说写这次借钱前后用了十多回的篇幅，应伯爵正面侧面，直接间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帮助李三、黄四借到钱。若应伯爵真是一个不仁不义的贪婪小人，他一定会借机大敲竹杠，顺理成章而又轻而易举地发上一笔大财。但他没有这样想，更没有这样做，他一门心思想的是为别人排忧解难。

　　在有些研究文章里，把应伯爵为韩道国说情当做应伯爵为钱而“帮凶”的唯一典型事例。但在这件事情上，应伯爵同样也是出于为别人排忧解难的好心而帮忙，他没有一点帮凶害人的心思，也没有借机去敲人家的竹杠，发一笔不义之财。韩道国的老婆，因为和小叔子通奸被好事的浮浪子弟捉进衙门。应伯爵出于替人家消灾免难的善良心地，让西门庆放人。结果西门庆放了韩道国的老婆和韩二，却又把那班好管闲事的人捉去，判了一个非奸即盗的罪名，打了个半死，押到监里。事情出现相反的结果，并不是应伯爵所希望的，他所要做的只是放了韩家的人而已。这伙人的父兄慌了手脚，凑了四十两银子找应伯爵，让他说情，这却让应伯爵左右为难。他做事的出发点，纯粹是为了替人消灾，而不是为了害人，对于他来说，只要有求于他，不论什么人，他都会有求必应，热情相助。出于同情心，他拿二十两银子贿赂西门庆男宠书童，最终把关押的那班子弟全放了出来。从表面上看，应伯爵两头落情，但是，一者他不是主动两头说情，以求得两方面的好处；二者，他的出发点只是单纯为别人消灾免难，不是借机两边生事，存心去发一笔亏心财，存心去做害人的亏心事。因此把这件事作为他帮凶的典型事例是不恰当的，是没有道理的。

　　应伯爵做的好事，远远不止这些，但上述事例已足以说明，在应伯爵的心灵深处，确实有一副古道热肠，有一颗为善之心。其实应伯爵本人也是生活的弱者，他生活在社会底层，经常饱受穷困潦倒的煎熬，他对弱者富有同情心是由他特定的社会地位决定的。处在社会底层的他，与李铭们，与常峙节们，没有本质区别。在应伯爵身上，除了作为基本性格特征的丑的一面外，在他人穷志短的猥琐卑贱外表下，在他的心灵深处，人性利他的向善的一面还未完全泯灭。但这好的一面却因其大丑过于突出，常为人们所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