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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六十年代(2)

  黑暗中的花瓣上升得如此之快

  黑暗中的花瓣上升得如此之快

  越过我们的肩膀

  越过我们的瞳人

  超过我们的预期

  也超过我们的惊慌和忧虑

  黑暗中的花瓣上升得如此之快

  是因为无休无止的迷雾

  还是因为此刻你握着我的手

  是因为音乐中蕴藏着无法知晓的秘密

  还是因为幸福的泪水无处不在

  2010.6.7

  才女薛涛(外一首)唐亚平

  胭脂的笑容扬起粉尘

  飘逸的手腕顺势而来

  一条腿上的老街关门闭户

  箫笛声中人去楼空

  旋转的河流绕屋而过

  美人们善于长眠

  在睡眠中回避眼前的麻烦

  在睡眠中以逸待劳

  梦中的笑声云雨丰沛

  漫长的面孔由远而近

  别致的狼毫娓娓而来

  淡粉淡绿的纸笺芳龄不变

  颠鸾倒凤的文字

  流芳百世

  给岁月写信

  经由每一片叶子

  到达子夜回到手中

  从写作中来到写作中去

  风荡来荡去像不朽的乐曲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让混乱的情绪搅成旋律

  使寂寞的日子可以充饥

  祥云状的面貌导致甘霖

  知足是一笔财富

  随之而来的乐趣

  像一面称心的镜子

  知恩图报

  留下一口老井

  即便它无人问津

  美女西施

  美是一种残酷的战争

  倾国倾城之貌

  让历史忍无可忍

  旷日持久的嫉妒

  不分男女

  东施们不断上演

  深入人心的戏剧

  一坛陈醋开胃的酸

  浸透变幻的脸蛋

  挑逗是一种愉快的袭击

  美人们从睡眠中找来兵器

  生锈的矛盾可以应急

  我站在盾的前面

  与梦中的敌人交战

  美貌掠过刀光剑影

  回合十分冷静

  不动声色

  眼看手中长矛慢慢变软

  像一袭水袖飘飘欲仙

  夜是无边的疆场

  枕戈待旦的醋和烈酒

  使英雄美女心灰意懒

  七窍生起烽火

  一片狼藉的尸体

  我是其中之一

  我在矛盾之中亭亭玉立

  受两种兵器的要挟

  默默吟诵战斗檄文

  结果便不言而喻

  敌人埋伏在盾的后面

  仅仅是铜镜上的浮雕

  面带微笑跟随黎明的鸡叫

  睡袍上的凤凰闹着饥荒

  逼我马上起床

  来不及打扫战场

  镜子里全是战后的景象

  随地乱扔的衣服

  像一堆狼藉的尸体

  我是其中之一

  有些尸体比活着更有魅力

  更能进入历史

  荒漠中的白骨

  比生命更形象生动

  死亡是更纯粹的风景

  贝类的躯壳都很美丽

  可以用来制作神话和首饰

  一如西施的名字成为形容词

  有人一生没见过镜子

  有人一生没见过西施

  我得面对镜子细心梳洗

  保持房间内的秩序与和平

  随手翻阅一张报纸

  有专家学者的权威考证

  说西施和东施是孪生姐妹

  她们羞羞答答又聋又哑

  容易被人传为佳话

  杏子和葡萄偃旗息鼓

  帮助我消化胃里的食物

  长江水(4首)杨键

  荒草不会忘记

  人不祭祀了,

  荒草仍在那里祭祀。

  大片大片的荒草,

  在一簇簇野菊花脚下牺牲了。

  你总不能阻止荒草祭祀吧,

  你也无法中断它同苍天,

  同这些野菊花之间由来已久的默契,

  为了说出这种默契,

  荒草牺牲了,

  人所不能做到的忠诚,

  由这些荒草来做。

  荒草的苍古之音从未消失……

  泥土

  一个衣服打着补丁的乡村妇女在挖我,她大概四十多岁。

  她的脚有力地踩在我的黑身体上,

  她一锹一锹地把我这个死神挖开。

  我本来是平的,现在隆起并疏松了,

  她很利索地把我放下,

  在我死去太久的身体上她想有一番作为。

  长江水

  我十七岁,

  陪你去死。

  你是我的夫君,

  我陪你去死。

  如同我从前陪你去赏花,

  死,乃是一种陪伴,

  没有任何悲惨,

  我只是养成了忠贞的习惯。

  你说你的国家亡了,

  我醉于你的摔琴而亡。

  我十七岁,

  陪你死于长江水。

  我曾想

  我曾想,

  要是我能说出自己的创痛,

  我就安静了。

  有一次,

  一片被割倒的麦子说出了我的创痛。

  它们被割倒时有一阵幸福溢出大地,

  它们活着的目的就是被割倒,

  它们被割倒时溢出的幸福说出了我的创痛。

  一缕青烟也曾说出过我的创痛。

  它是怎样说的,

  我早已忘记。

  如同一粒遗失的麦子,

  无法找到。

  牧羊记(3首)雷平阳

  穷人啃骨头舞

  我的洞察力,已经衰微

  想象力和表现力,也已经不能

  与怒江边上的傈僳人相比

  多年来,我极尽谦卑之能事

  委身尘土,与草木称兄道弟

  但谁都知道,我的内心装着千山万水

  一个骄傲的人,并没有真正地

  压弯自己的骨头,向下献出

  所有的慈悲,更没有抽出自己的骨头

  让穷人啃一啃。那天,路过匹河乡

  是他们,几个喝得半醉的傈僳兄弟

  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们命令我

  撕碎通往天堂的车票,坐在

  暴怒的怒江边,看他们在一块

  广场一样巨大的石头上,跳起了

  《穷人啃骨头舞》。他们拼命争夺着

  一根骨头,追逐、斗殴、结仇

  谁都想张开口,啃一啃那根骨头

  都想竖起骨头,抱着骨头往上爬

  有人被赶出了石头广场,有人

  从骨头上摔下来,落入了怒江

  最后,又宽又高的石头广场之上

  就剩下一根谁也没有啃到的骨头……

  他们没有谢幕,我一个人

  爬上石头广场,拿起那根骨头道具

  发现上面布满了他们争夺时

  留下的血丝。在我的眼里

  他们洞察到了穷的无底洞的底

  并住在了那里。他们想象到了一根

  无肉之骨的髓,但却难以获取

  当他们表现出了穷人啃骨头时的

  贪婪、执著和狰狞,他们

  又免不了生出一条江的无奈与阴沉

  ——那一夜,我们接着喝酒

  说起舞蹈,其中一人脱口而出

  “跳舞时,如果真让我尝一口骨髓

  我愿意去死!”身边的怒江

  大发慈悲,一直响着

  骨头与骨头,彼此撞击的声音

  牧羊记

  我在这座山上牧羊

  一个老头,穿着一身旧军装

  也在这座山上牧羊

  山上的两群羊,很少来往

  一群在坡地,一群在山梁

  一群背阴,一群向阳

  山上的草,每天

  都被啃两遍。一泓溪水

  带走了一群羊,半小时后

  又带走另一群羊。它们仿佛

  一群是魂魄,一群是羊

  那时候,我刚刚学会吹竹笛

  常常爬到松树上,一边吹笛

  一边盯着夏天的玉米地

  锄草的姑娘,花儿一样开放

  每天,老头都背着一口

  大铁锅,在坟地里

  捡来一根根白骨

  点燃柴火,熬骨头汤。然后

  用一个土碗,喂他的羊

  他的羊,又肥又壮

  那些白骨,被熬了一次又一次

  但每次熬过,他又会将它们

  一一放回原地。他知道

  它们不同的墓床,从来不会

  放错地方。第二天,他又去捡拾

  就像第一次那样:扒开草丛

  捡起来,鼓起腮帮

  吹一下尘土,集中起来

  小心翼翼地放入滚沸的铁锅……

  我怀疑他知道那些骨头

  的主人,却从来不敢与他搭腔

  他满脸的阴冷,令我迷茫

  而慌张。我曾经发誓

  一定要重新找一座山

  到别处去牧羊

  但我年轻的心,放不下

  这座山上,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

  河流二

  有些风物不可聆听,不可以让它们

  静止;有些流动不可以接近,不可以

  把自己想象成水鸟,在它们的表面上飞

  有些厚达几十丈的滚沸不可以切断

  不可以蔑视它们的冲击力;有些没有尽头的

  循环不可以隐喻时间

  不可以把它们分成一个个断面

  有些一再抬升的河床不可以视为崛起

  不可以用它们运输黑暗

  有些高达数千米的空谷,不可以

  错认为自由的空间;不可以

  鼓动空气和阳光,以及风的暴乱

  有些不能分散的整体不可以孤立,不可以

  把它们用数亿的个体才糅合成的,骨肉相连的

  一个拥抱,仅有的拥抱,当成异端

  有些沉默不可以骚扰,不可以抵押上

  众多弱势者的悲欢;有些河流

  像一支孕妇的队伍,它们怀着胎儿

  像欧家营旁边的这条,走得很慢

  通常能看到,我们的倒影

  和渐渐缩小的未来

  你就从表面上看(5首)莫非

  是的,你就从表面上看

  是的,你就从表面上看树干的表面

  全部的细节来自别处。积雪伸缩

  太阳燃烧。梯子在山顶上不用摇晃

  不用的意思,我们至今尚未通晓

  词语的纹路到底诉说什么。针叶林

  和阔叶林无声的沟壑,叫菊花飞起来

  叫种子及时脱落。冬天四处奔走

  给稻谷脱粒,给田地歇息和辽阔

  给老鼠最后的食粮,给小蚂蚁

  挖隧道,像隧道一样我们叫它缝隙

  像缝隙一样我们叫它千里之堤

  你就从表面上,看上帝掩藏的世界

  谁会是那个人

  谁会是那个人,只有回忆却从未谋面

  只有花朵,没有等来果实和打水的

  箩筐。只有一阵擦过屋檐的风声

  只有漆黑的枝丫,只有白羽毛的鸟儿

  没有话语。没有河流两边辽阔的庄稼

  露着石头缝隙的房子,没有年月

  墙头的草一会儿青青,一会儿枯黄

  没有探听。似乎只有回忆里的事物

  按照本来的顺序,重新走过台阶

  和季节。只有四个大小不一的金鱼缸

  在一样的地方转悠,在一样的时候

  被虫子拖住,看海棠花开不开海棠花

  槐树叶落在水中

  槐树叶落在水中,时光落在树叶上

  比时光还清晰,甚至比另一个词有用

  季节已经放下。树叶被塞进房间

  仿佛有人来过又消失。明月不管树木

  生长或者移栽。明月给你照搬峭壁

  给黑夜播撒菊花和苦菜,给我一个人

  布置板凳,在板凳上继续灌溉和教育

  看天气和日常变化,海棠还在枝头

  点缀。红的黄的都一样叫海棠

  叫西府海棠,一遍一遍叫到了树下

  这是窗外的事情。墙角旋转的大风

  在大风中藏匿,如同虫子在泥土里游荡

  春天想着苦菜

  春天想着苦菜。苦菜不想开花的事情

  苦菜挖我的心思。挖出来也没什么

  要紧的。松树的松针在雪上透露

  雪那么结实,蓝色的反光恰如初衷

  不是冷。冷只是一层皮毛被风掀起

  不是玉米的秸秆,在坡地上摇

  在冒烟的沟壑中航行。雪那么平静

  呼吸因为自由,甚至感觉不到是呼吸

  就像被埋没的语言。它们扎根

  在扎堆的石头上,经过一个冬天

  找我们并不知道的地方,生儿育女

  用心思在心思上挖,田埂上挖,全都是

  唯有透亮的世界才是看不透的,才是

  二分之一的黑,驱逐人类的想象

  仿佛正午的光打扫阴影,留下尘埃

  积雪的台阶在台阶上。麻雀的叫

  像一个词语叫我们。天空的右上角

  指出时间的乏力。早晨的叶子

  早晨的米飞扬根本没有米你知道吗

  不要问红油漆的栏杆怎么会是白色的

  怎么会。靠着屋檐的松木梯子跑了

  后院的蔷薇骑在高墙上。怎么会

  明天的月不一定还要来。明天的天

  是你说的总比我们看的还要辽阔

  偶然间的右上角

  偶然间的右上角,积雪的右上角

  比什么都清澈,几乎可以不比什么

  不比你也知道黄昏的小门墩儿

  石头的小狮子,泡桐和槐花喂养着

  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对了

  黑夜的台阶明月的屋檐,青的黄的

  它们连接起来,像狗尾草的绳子

  东面的窗东面亮,西边的山西边高

  柏树和柏树的缝隙透着枣树的枝丫

  镜子深处的镜子,在湿润中滑行

  积雪仿佛一片酬劳,耽误在路上

  冬天有了门有了风也有了一串铃铛

  紫竹院.2010.12

  幻(2首)徐江

  也是碎片

  我在吃一块带血的叉烧排骨。

  血很鲜艳。

  排骨,有些不一样的甜。

  某个声音告诉我:这是一块人排。

  我继续吃,一面暗自惊讶。

  恐惧发生在醒来之后。

  餐厅

  病了

  被人们劝到一家餐厅

  但餐厅

  却不是我要进的那个

  现在它的两扇门开着

  服务员在两侧候着

  远远地我就望见

  里面那些人哪

  那些人在我的病中

  吃

  吃着

  醒着做梦(4首)小海

  秦长城

  伙伴在城墙上大声呼喊

  但城墙吸音,什么也听不到

  随后被翻译成两个士兵的交谈

  千年的冷兵器叮当相撞

  一棵老树上的蝉蜕斜阳下

  传出征衣般的呜呜之声

  “让我好好吹吹风吧”

  盛夏已过,蜕出自己的

  塑像们开始合唱

  注定成为肉体的空担架

  醒着做梦

  朋友,你见过黄河吗

  一个人在电视上朗诵时

  把沙发上的人吓醒了

  他灰溜溜地回房间去睡觉

  有一类诗,他想

  还能吓着疲倦的梦中人

  留下身后雄壮的合唱

  飘向午夜的窗外

  适合空寂的高空中

  平静的气流

  朋友,藏身睡眠

  获得两手空空的新生

  大雁塔

  1986年盛夏(二十年前了)

  我和韩东、贺奕结伴去西安

  从南京出发时穿在脚上的拖鞋

  西安大雁塔下

  被紧跟我后面挤厕所的人踩断

  叮当领着光脚丫的人四处转悠

  找鞋店,鞋摊——老远

  就看到一排塑料凉鞋倒挂店门外

  帮妈妈看摊儿的小女孩儿把这笔买卖的钱

  熟练地投放进布帘后的一个陶罐里面

  多少年了,我想写一首关于大雁塔的诗

  想起大雁塔就想起陶罐和借钱出游的日子

  一个赤脚走在陌生城市的人

  一个光脚漫步在大雁塔下的诗人

  身旁有金发碧眼的欧洲游客向我们挥手致意

  我惦记着那个鞋摊儿、女孩儿和她装钱的陶罐

  陶罐也许和兵马俑和我脚底的泥巴都来自原土原乡

  那个谁的雕塑

  整个夏天

  他都像一尊盲人塑像

  他醒来时就是大卫

  可他是谁

  地狱里的恶兽

  雨淋湿着旗杆

  淋湿了鸟的翡冠

  和我的眼镜

  天空向雨水开放

  野兽无所谓善恶

  我跑过狮山桥

  那塑像就像一把火

  运河里船工们点燃

  莫名其妙的人生

  冷漠,浑然不知

  就像天外的星辰

  教堂干完活,太阳升起(3首)黄灿然

  发现者

  他每次见到你都向你致以最真诚的问候。

  像小镇上一个老人脱帽向一群年轻人致敬。

  像乡野里繁花盛放向一个孤独者致敬。

  他问候的方式简单又朴素,有时候仅仅是

  坐在驾驶室里在你未觉察时把汽车前灯照向你

  或远远向你扬一扬手,或道一声“喂”或“嗨”。

  但你知道那是最真诚的问候,像你每天向太阳,

  向阴天或晴天,向茶餐厅对面那片枝叶翻飞的树林,

  向整个世界的存在致以最真诚的问候。

  因为你充溢着能量,善的,爱的,美的,

  非凡的,孤独的,神奇的能量,像一个宝藏,

  而他是个发现者,并以他的问候表达他的喜悦。

  因为你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表达你对世界的发现。

  朋友

  你那位朋友,活在世上,像活在世外,

  没有职业,没有事业,而你一向不觉得

  他有什么不妥,而且愈来愈发现

  他是对的。现在你甚至没有了他的音信。

  像她,对世事沧桑诸多感叹,唯独不知怎的

  向你提起你们这位共同朋友:“一个怪人,

  也深深地爱过,我目睹过他们相爱,很感人。

  没有了也就没有了。他总能安于无声无息地活着,

  让人时不时会想起他。”或者像他

  也无端向你问起他,“平时忙,但一静下来,

  总会突然想起他,就像想起自己生命中

  某个重要时刻。”而你听见自己在说:

  “我想他比我们更早地知道生命的一些秘密。”

  干完活,太阳升起

  干完活,太阳升起,

  感官多么愉快!刚才几个小时的辛苦

  就这样烟消雾散。想跟空气说说话,

  跟小狗说说话。也听懂了风扇的寂寞。

  也看懂了窗框。也明白了鸟声。

  忏悔诗(3首)周瓒

  我的国家

  称画皮为蜕壳的生物

  精于消费话语的一类

  如衣服之于啃食了苹果的男女

  像火苗对灰烬到来的记忆

  灰烬热爱回想

  旋起的风指示着它的方向

  如果边界也如火焰的那样,照亮但不可接近

  如果自由把自己淋湿了

  如果我抛弃一切国度,连同死亡与天堂

  译者

  犁开的泥土公开了它的气味

  当种子和水被深深灌进大地

  神坦白了她最单纯的意愿

  辛勤劳作,在拘囿中寻找自由

  松动港口缆绳的激情

  是海水一遍遍地冲洗意志的船底

  既然在水里,就由水推动你

  在随波中认识浪涛的本性

  在逐流中安享水的坚实

  可不正是大地与海洋

  构成了我们的血肉?

  忏悔诗

  动物是人类的镜子

  我是你的

  我在你的毛尖上跳过舞

  从你的呼噜中闻听生死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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