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长调(2)

　　假如不是因为你，她为什么要圆？

　　4

　　九炷香全都献给你，冥冥中的神灵

　　请接受我平生第一次微薄的礼敬

　　你知道我从来怀疑那些逢佛必拜的香客

　　怀疑他们把取媚错当成虔诚

　　我劳作，那是忠实你的唯一方式

　　我远游，那是亲近你的不二法门

　　我随身携带着炼狱幽蓝的火焰

　　——那是你最大的慈悲

　　允诺我自我救度渺小的灵魂

　　九炷香全都献给你们，冥冥中的神灵

　　请原谅我不得已叫出了你们的英名

　　你们的法眼必已看出我为什么如此软弱

　　她和我本是同一条命，怀着同一颗心

　　她的劫难就是我的苦海

　　她的福分就是我的慧根

　　一介书生，许不了什么宏愿

　　高飞的鸟儿为证：我默念的每一个字

　　都将化作辽远的赞美钟声

　　九炷香全都献给你，冥冥中的神灵

　　请宽恕那些麻木不仁的恶行

　　蔑视生命者源于对自身的蔑视

　　制造苦难者从来就是苦难的祭品

　　他们也有父母、爱侣和孩子

　　心中也藏着烛火和泪光交织的亲情

　　以正义之名我曾诅咒所有冷酷的面具

　　现在我收回——如果惩戒不可避免

　　那就罚他们来世重新做人！

　　5

　　不——不不！

　　不要拿走我的爱！

　　不—要—拿—走—我—的—爱！

　　不要再毁坏我的——

　　我的早已是哀鸿遍野的世界

　　不要拿走我的女人！

　　不要让这万家灯火

　　成为我的伤心之城！

　　不要拿走那孩子的母亲！

　　不要让没有母亲的孩子

　　成为天边的又一颗

　　孤零零的寒星

　　不要拿走我们的彩虹

　　不要让这么多双——

　　这么多双托住彩虹的手

　　突然僵在半空！

　　主啊，我的主啊

　　你真的忍心？

　　你真忍心！

　　不——

　　6

　　三十八枝百合一路开过忘川

　　九十九朵玫瑰在天际时隐时现

　　衔露疾飞的白玫瑰呵

　　你们可认得准

　　地平线上的那叶孤帆

　　三十八枝百合一路开过忘川

　　九十九朵玫瑰伴你愈行愈远

　　比远还远。远到更远时

　　你就会从另一个方向

　　重新回到我身边

　　洁白的连衣裙，青青的草地

　　半是春风，半是秋阳的笑意

　　我从未体验过如此巨大的孤寂

　　孤寂得只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

　　孤寂得连心跳都显得多余

　　一切都活在时间里

　　但时间又活在哪里

　　鸟儿跃离枝头，空气震颤不已

　　我的记忆，是遗忘洪水中

　　越陷越深的旋涡的记忆

　　你曾把爱大写在沙滩上

　　这究竟是一个错误，还是一次神启？

　　午夜的荒凉吸引着大海的波涛

　　太阳升起来。我将试着

　　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上，活下去……

　　死亡

　　梁晓明

　　——近些日子心里极为敏感，感觉死亡好像忽然来到了我的身边，其实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那样感受过，为此我还特意走上了断桥，看着满目绿柳，白堤，荷叶和孤山，满怀留恋和告别的心绪，当时就觉得这种内心的丰富实在是诗歌最好的土壤，二十多年过去，今晚竟然感觉死亡又一次静静坐在了我的身边。

　　1

　　原来你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那么快，

　　又那么按部就班地

　　来了，像一片小小的绿叶悄悄站上了一根树枝

　　无声无息，却又那么触目惊心

　　我在你旁边，

　　我看着你

　　我要用一生的学问，成绩和生长的力量

　　甚至眼泪，甚至生命，向你挽留，向你哭诉

　　慢一点儿，再多点儿时间，多点儿健康的阳光

　　让我奔跑，让我再次散漫地行走在乱流的河边

　　一首歌，或者一本浅薄的小书

　　我不怨，甚至不会多说一句浪费的语言

　　我亲近草，亲近草地下你催生的蚂蚁

　　那些青菜，甘蔗，突然跃出的猎狗和野猫

　　甚至大桥，甚至后工业时代吃油的汽车

　　慢一点儿，我看着你

　　我有太多的群山，太多的湖泊还没有亲近

　　太多优秀的人类还没有结识，交流和握手

　　我有太多的想法像早春的阳光满天铺洒，可是你

　　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那么快，

　　又那么按部就班地

　　来了，

　　一句话不说，就夜晚的台灯一样

　　悄悄默默地站在一米开外

　　我的脸前，一个人

　　将要远去，是我

　　或者是我最近的亲人

　　没有更多书籍可以描绘你的气息

　　但我闻到，浑身沉进了你的手里……

　　2

　　我曾经那么优雅地分花拂柳，像独生子女般

　　穿行在江南，我看着月亮，

　　我相信在它的手下我才慢慢长大

　　我轻轻微笑

　　那么自信，我那么相信我的微笑里竟然一定有鱼米之香

　　我说话不多，我相信只有愿意的耳朵才能听到我说话的音节

　　我只在附近的眼睛里才真正亮出我头脑的光芒

　　二十岁，我认为我长得越来越美

　　而且在风中

　　我认清了人生

　　整个青春我爱风，爱水，爱所有的星星和沉默的树林

　　我爱山，爱河流，爱书架上所有智慧的言语

　　三十岁到了，我终于发现我其实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我藐视生活把生命看成沙子的飘飞

　　水汽的升腾，烟雾的袅娜

　　短暂，渺小，而且无痕

　　我嘲笑钱，嘲笑鱼，嘲笑咖啡和一切奢华的比拼

　　终于我忽然地走进了中年

　　明晃晃的太阳下我终于在头顶打起了雨伞

　　一个儿子诞生了

　　一个陌生的自己像一种最大的嘲笑

　　他天天把镜子放在我的脸前

　　我的狂妄，自圣，像最不可靠的一碗菜汤

　　一粒米饭，他小手轻轻一拨

　　我嘲笑的愤怒立即把我彻底湮没

　　以致感慨，以致羡慕

　　以致向往深山老林中自败的秋蝉

　　3

　　去父亲墓前

　　这样我又一次来到了你的墓前，青山在背后像波浪

　　从头顶四处散开

　　在你面前，我的骄傲像石碑上泼开的一碗清水

　　一枝香，一缕烟雾毫无骨头的软弱的消散

　　你死前的眼睛并没有闭上

　　你快乐，自信，最后的目光依然瞪向你希望的前方

　　我看不见你的理想和花园，你的风筝只在你自己的脑袋里飘飞

　　我看不见你的目光里到底有多少对大地的眷恋

　　还有我，你的儿子

　　我来看你，哪怕现在你早已在空中

　　在地底下欢笑

　　你带去的桃树一定已经结满了枝头

　　你高声朗诵的瀑布一定又一次挂满了前川

　　你的邻居烧饭的时候一定会被你的朗诵骚扰

　　你不管，只照顾着自己浪漫的李白

　　你这老头，不抽烟，不喝酒

　　一辈子在大肉和辣椒里睡眠

　　我坐下来，忽然想到

　　在中国，七十年代

　　你大街上忽然拉住一位开会的朋友

　　在狭窄弯曲的江南弄堂，你们俩打开一本《唐诗三百首》

　　那么诡秘，那么欣喜，我在后面

　　像我的儿子刚好也是九岁的童年

　　这么想着，轻轻微笑着

　　我竟然忘了，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那么快，

　　又那么按部就班地

　　我的死亡它早已悄悄地来到身边，像一片绿叶

　　站上了一根细小的树枝

　　无声无息，却又那么触目惊心的

　　它在我们中间忽然变成了最好的朋友

　　在树影里轻轻摇晃着自得的身体

　　像家里的一员，它甚至也坐下来

　　也看着你，像我一样的向过去怀念……

　　4

　　祖国其实从来都像是一片土地，一条道路

　　一碗我每天必须要亲近的大白米饭

　　我可以喝酒，吃肉，

　　我甚至可以饿着肚子赞美流水

　　但是你从来没有把脚步移开

　　你微笑，毫无代价地展开身体，

　　像空气的大手摸遍了大地自己却毫无一点儿收益，它依然

　　每天前来，每时每刻支持着它所遭遇的生命

　　一点一滴，结束的你把它送入灰烬，而新鲜诞生的

　　你就把时间转变成鼓励

　　我为什么忽然会想到祖国？此时此刻，我应该想起我的一生

　　我的耻辱，欢乐，光辉与折磨，我应该

　　向我的亲人一一告别，

　　甚至向可能存在的

　　激励我的敌人

　　我应该向一切道谢，感恩，用清水的眼光

　　向过去的一生轻轻淋洒

　　那些童年的燕子，青年的乳房、肌肉

　　与到达中年后喷香的香椿

　　我把它从安吉的深山移来

　　种在花园里，我比读诗更加仔细地每天看着它的绿叶成长

　　可是祖国与我是什么关系？在深深思考祖国之前

　　我应该坐在祖国的家里，还是应该

　　静静地站在祖国的门外？

　　我到底应该如何处理我这个自己？

　　想得太远，正如太多人想得太近

　　正如我的生命从来遥控在它的手里

　　我唱歌，睡眠，我甚至作恶和热烈地做爱

　　我几时脱离过它的控制？

　　太多的爱此刻像潮水涌上我开放鲜红的喉咙

　　民工或者商人，当官的或者在曲线中折腾的交易

　　扫地者，划船者，收税官和正在喝酒的外交使节

　　我看着社会那么繁忙地折腾着自己，那么多生命积极地

　　大步奔跑着向死亡冲去

　　我坐着看见这一切发生，我无言

　　我转身带着自己孤独地远去……

　　5

　　心里有你，眼睛才看到你，

　　心里空虚，世界才露出丰富的身体，

　　心里有水，滋润在世界之间才可能产生

　　心里有死，死才会走出来交出怜悯，交出你的时间

　　像最好的兄弟，它才会陪你慢慢回访你跌宕的一生

　　无声无息，甚至接受了你的叹息……

　　桅杆划过，鸟翅带起了一片微风，风之上

　　灵魂把大地一一回访，

　　波浪的一生汹涌的争斗最后消逝在陌生的海滩，静静退下

　　一点点留下水沫的躯体，甚至留不住一粒细沙

　　心里有诗，诗就从手上流到了纸上

　　心里有爱，爱就会带来你诧异的悲伤

　　心里愤怒，一杯茶都会淹没生命

　　心里要告别了，就像现在

　　你读着这首诗，这些字

　　就像一只只手臂向你挥起，并且丰富地向你摇晃

　　要走了，我走后的大门会一一关闭

　　你是你，我是我

　　此刻连眼泪都一片清亮

　　闪闪发光

　　但迷茫的大雾统治着大路，而小路上

　　我又能找到怎样的故乡？

　　6

　　越来越近，正如世界发展越来越快，转眼之间

　　昨天的孩子长出了胡须，

　　牌桌上的孩子们玩弄着科技，正如我手指上紧握着钢笔

　　但是你的大脚踩向大地，

　　你几乎盲目地收割掉一切的光荣、耻辱、高楼和皇帝

　　你一挥手，小草和苹果全部枯萎，你再次挥手

　　光亮的广场空荡荡通向了奇怪的梦境

　　我也是人间还在持续的奇怪的梦境

　　我是，他是，只要你坚持看到了这里，你也会变成一个标点

　　一句话，一捧散撒在空中的迷幻的焰火

　　飘飞而且短暂，自恋而且自弃

　　在现代科技的奔跑中我看到老牛喘息在泥泞的田里

　　在半山腰读书的细小眼睛中，我看到未来狡黠的勾引

　　越来越近，正如我偶然看见街上的夕阳，那么圆满，绯红，

　　它把温暖的光线均匀地播洒在世界的身上，

　　你的，我的，商店和河面上

　　一视同仁，不声不响

　　清扫工来了，甜的糖纸，青春过后的枯萎树叶，甚至文件

　　甚至精光闪亮的一枚戒指

　　我怎么样才能平静地面对扫帚的来临？

　　我怎么样才能无怨无喜地

　　跟着它的脚步轻轻离去？

　　7

　　不能不提到你，不可能我能够谈天，谈地，谈道德和爱情

　　我谈完了世界最大的官场，神秘莫测的凶狠海洋

　　我哪怕最后谈到了亲戚，我还是不能不提到你

　　我的诗歌，我的命，我的黑夜和让我坚持到现在的最大的信心

　　我愿意把你做成蛋糕，我愿意用我一切的欣喜，悲伤和孤寂

　　我愿意把所有的时间做成你飘忽悠然的星星火苗

　　让它亮起来，死就死吧

　　我愿意让自己一点点烧尽在你的手里

　　8

　　山峰耸立，正如河流悠远的逝去，篷帆张扬

　　水波的手掌拍岸又离去

　　像一个句号，刚刚画好了最后一笔

　　一首歌

　　尾音落在了渔夫的网里

　　像最远的烟囱带着船帆彻底消失在人间的四季

　　我在白纸上挥手，我在电脑前挥手

　　树上的秋天一片沉寂

　　我坐下来，一个逗号坐下来

　　我还在呼吸

　　我抬头仰望着明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