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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巴别塔(1)

  斯奈德诗选 [美国]加里·斯奈德明迪译阿纳萨兹

  阿纳萨兹,

  阿纳萨兹,

  蜷缩在峭壁的裂缝中

  长出整齐的玉米地和大豆地

  向地底沉下去,更深更深

  升到你神灵般的胯部

  头上全变成老鹰的羽毛

  膝盖和肘带着闪电

  眼里坠满花粉

  蝙蝠的气味。

  沙石风味

  舌尖上的颗粒。

  黑暗处

  女人

  在梯子脚下分娩。

  涓涓溪流在隐蔽的峡谷中

  冰凉而滚动的沙漠下

  玉米篮子瞪大了眼睛

  红皮肤孩子

  岩唇般的家,

  阿纳萨兹

  (译注:“阿纳萨兹”意为“古老的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原始部落。)

  我走进麦夫芮克酒吧

  我走进新墨西哥州

  伐明顿的麦夫芮克酒吧

  喝了双份波旁酒

  接着喝啤酒。

  我的长头发在帽檐下卷起

  耳环扔在车上。

  两个牛仔在台球桌旁

  摔跤,

  一个女招待问我们

  从哪里来?

  一支西部乡村乐队开始演奏

  “在马斯科基,我们不吸玛利华纳大麻”

  下一首歌曲响起时,

  一对男女开始跳舞。

  他俩搂在一起,像50年代

  高中生那样扭动;

  我想起我在森林干活的日子

  还有俄勒冈马德拉斯的酒吧。

  那些短发一样短暂的喜悦和粗糙——

  美国——你的愚蠢。

  我几乎可以再一次爱上你。

  我们离开——上了高速公路的辅助道——

  在粗犷而衰弱的星星下——

  峭壁阴影

  使我清醒过来,

  该干正经活了,干

  “应该干的活。”

  无论什么,别在意

  父亲是空

  妻子波浪

  他们的孩子是物质。

  物质和他母亲在一起

  他们的孩子是生命,

  女儿。

  女儿是伟大的母亲

  她把父\/兄物质

  当做情人,

  而产生了心智。

  (译注:原文标题“No Matter, Never Mind”也可解释为“没有物质,绝没有心智”。)

  魅

  ——给迈可和麦克古鲁尔

  裸体或半裸体女人的美,

  在于没有什么清晰或明确的——不在

  曝光下;而背或手臂的一条曲线,

  像一支舞——唤起“另一个世界”

  “天国”,或者更美妙的,

  造物中心的快乐。

  带给每一种具体的哺乳类

  动物——关于命名和形式的

  某种梦幻般的完美

  于是我可能被征服,渴望

  在一只可爱的母马或母狮,或老鼠女士身上,

  看见“那边”的美

  通过她而闪亮,胡须抖动

  或尾巴优雅地波动

  那魔幻的,

  迷人的,如此的

  魅力。

  写给孩子们

  起伏的山脉,山坡

  不计其数

  在我们前面。

  陡峭的攀登

  万物,向上,

  向上,而我们都

  向下。

  下个世纪

  或下下个世纪,

  他们说,

  都是峡谷,草原,

  如果我们能够抵达

  就会在那里和平相遇。

  攀登这些将要来临的波峰

  有一句话给你,给

  你和你的孩子们:

  聚集在一起

  学花草

  轻装上路

  光的作用

  它温暖我骨头

  石头说

  我吸进它,它长出

  树叶在上

  树根在下

  树木说

  一个广袤而模糊的白色

  把我从夜里拉出来

  飞蛾边飞边说——

  有些东西我能闻到

  有些东西我能听到

  我能看见的东西更多了

  鹿说——

  一座高塔

  在辽阔的平原上。

  如果爬上去

  一层

  你就会多看见一千里。

  圣盖布里尔山脉

  我梦见——

  柔软的,白色的,可以搓洗的乡村

  衣裳。

  编织地带。

  动物粪便

  在这高高的岩石上;

  籽,枝,幼芽,草粒

  在我腹部,压成花纹——

  哦,旧时的爱

  还好吗。

  我们大家在一起

  与所有的另爱和孩子们

  互相

  成对,纠结——

  繁杂,喧哗,了结。

  我与你们一起跳水

  浪卷回来,冻结;

  波浪的法则。

  同峡壁一样清晰

  一样甜蜜,

  一样遥远。

  编织进

  黑暗。

  松鼠毛发,

  吱吱作响的松鼠骨头,

  紧凑在狐狸粪便中

  干枯。

  鳄梨

  达摩就像一枚鳄梨!

  有的部分成熟到你无法相信,

  但的确好。

  其他部位发硬,青涩

  没有多少味道,

  取悦那些喜欢熟鸡蛋的人。

  而皮薄,

  巨大而圆润的籽

  在中间,

  是你自己的原生自然状态——

  纯净,平稳,

  几乎没有人劈开过

  或者试图看一下

  它是否会生长。

  坚硬而滑溜,

  看起来好像

  应该种植——然而

  它冲出

  指缝——

  逃走了。

  岩床

  ——给玛莎

  雪融化后的池塘温暖的花岗岩

  我们在此扎营,

  不想寻找更多的了。

  歇息

  把大脑交给风。

  岩石上,轻轻地倾斜着,

  天空和石子,

  教我温柔吧。

  差一点儿错过的触摸——

  一扫而过的目光——

  细小的步子——

  最终覆盖硬质地面的

  世界

  细云和薄雾

  聚集成石板蓝

  夏天的阵雨。

  茶叶与紫色星光的夜;

  新月即将落下,

  为什么需要这样久

  才学会

  爱,

  我们笑

  而后悲伤。

  炫目

  ——给理查和迈可

  炫目,诱惑

  图案

  陶醉的,颤抖的,

  蜜蜂?还是花?为什么

  种子四处移动。

  那

  自我分裂,分裂,再分裂的种子。

  “我们都知道它引向哪里”

  令人眼盲的金色花粉风暴

  ——穿过它去寻找?

  炫目

  还有蓝色黏土。

  “所有的动物,都爱唱歌”

  根部在运作。

  隐藏着。斯奈德与乌龟岛明迪

  斯奈德的这十首诗均选自《乌龟岛》(Turtle Island,又译《龟岛》),即1975获得普利策诗歌奖的集子。因为这本诗集的缘故,“乌龟岛”在20世纪70年代迅速成为北美洲的代名词。在加里·斯奈德的眼里,北美洲不是欧洲人发现的一块处女地,而是古老的有着几千年文明的土地。加里·斯奈德使用这个词,表达了他对古老文明的向往,对北美洲这片大陆生态环境的关注,对人类与野生世界共生存的一种理想。按照他的生态学,地球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生命体,由一个巨大的长寿无疆的乌龟支撑。“乌龟岛”的概念来自于土著印第安人的神话,是对北美洲的称呼。(作为人类学研究者和森林看守人,加里·斯奈德不仅是从书本上认识印第安文化,而且近距离与印第安人相处过)

  斯奈德的名字太响亮了,毋庸介绍。阅读文本,发现很多与他生活和写作有关的东西:加利福尼亚(出生地和现居地),俄勒冈(成长的地方之一),西部森林,印第安文化,东方神秘主义,佛教,禅宗,爱,等等。凡是中文读者比较熟悉的层面,比如儒家,佛教,禅宗,中国古典诗词等,我尽量忽略,而去关注其他方面的影响,以及他与同时代诗人有什么差异。(西方评论家在谈斯奈德时必谈的东西,佛教,禅宗,我尽量避开,除非绕不过去)

  简约的语言,简练的意象,精准的描述,对原始生态的钟爱,对词语“声音”的注重,这些都是他的特点,受日本俳句的影响显而易见。但更为突出的特点是一种敏锐以及对生命的感悟,和一种原始而恬淡的、炫目而纯净的野性美。

  1969年斯奈德从日本回到美国后,在北加州Sierra Nevada山上自己盖房子,这期间写了《乌龟岛》里的诗。1974年刚出版时并未受到太多好评,有人说过于“局限性”、“区域性”。精英刊物《党派评论》(老牌政治与文学杂志,已停刊)取笑他为“写狗熊粪便的诗人”。第二年荣获普利策奖的时候,据说让人大跌眼镜。斯奈德正背着背包旅行,回来之后才得知获奖的消息。后来他又出了许多诗集,但这本已成为经典。

  很多诗人在被捧红之后得奖,而获奖作品看不出好在哪里,索然乏味,早期作品反倒更有味一些,斯奈德显然不同,他的每一本获奖诗集都实至名归。而我喜欢这本诗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看到很多熟悉的地名觉得很亲切,比如圣盖布里尔山脉(San Gabriel),这是我居住了很多年的地方,但这个地方已经被严重污染,完全不能和Sierra Nevada相比,不过诗集中反复出现的coyote(一种狼狗)还时常在这里出现。更主要的是,我被诗中的画面和情景吸引,除了一种陌生的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美国镜像之外,还有几千年前美洲的原始面貌。

  诗集的开篇之作是《阿纳萨兹》,这个四音节的字“Anasazi”是纳瓦霍(Navajo)语,意即“古老的人”。“纳瓦霍”是北美土著印第安人一个部落的名字,“阿纳萨兹人”是更古老的原始部落,早在公元前1200年就生活在美洲,他们的特点是居住在悬崖峭壁上,他们会制作陶器,会种玉米和大豆,会编篮子,后来西班牙人称他们建的石头房子为Pueblos,所以他们现在叫“普韦布洛人”,也就是说,“阿纳萨兹”是北美印第安人四大部落之一“普韦布洛”的祖先。加里·斯奈德赞美阿纳萨兹人,因为他们的智慧在于既懂得怎样生存又不破坏自然环境。

  “阿纳萨兹,\/阿纳萨兹,”拉长音节的重复(以及结尾的回应)有一种赞美诗或圣歌的味道,自然而美妙。“蜷缩在峭壁的裂缝中”(第3行),“蜷缩”一词很生动,“峭壁”“裂缝”不仅朗朗上口(in clefts in the cliffs),也同时对原始生活作了画龙点睛的描绘。“向地底沉下去,更深更深”(第5行),阿纳萨兹人把粮食埋在地底下储存,也把死人埋在地底下祭奠,而天地是相通的,下沉也是飞升,所以下一行是“升到你神灵般的胯部”。

  阿纳萨兹人因为生活在沙漠峭壁上的洞里,所以能够闻到“蝙蝠的气味”,也能尝到“沙石味道”。玉米,蝙蝠,沙石,女人,孩子,一切天然和谐,不仅动物和植物有生命,连岩石和沙粒都有生命。“涓涓溪流”从女人分娩过渡到山野中的溪水,一个简单的隐喻将人与大自然融合到一起。

  如果说斯奈德痛恨工业文明,也不尽然,他以诗发出的声音,属于一种温和的批评。我挑选的第二首《我走进麦夫芮克酒吧》,写于他盖好房子之后和几个朋友去新墨西哥州的途中,他们本来是想去抗议在纳瓦霍人居住地钻井和挖煤的开采队,途经伐明顿镇(实际上在临界的德克萨斯州境内),他对那个充满煤矿和石油味道的镇子感到失望,“短发一样短暂的喜悦和粗糙”(第19行),但他的情绪是平静的,平静中有一种怀旧,“我想起我在森林干活的日子”(第17行)。“麦夫芮克”也有牛仔的意思,但山里的牛仔和城里的牛仔不一样,山里人的长发和工业社会的短发有着巨大的落差,而且他不得不把“耳环扔在车上”,即便如此,酒吧女招待还是问他们“从哪里来?”他感叹一声:

  美国——你的愚蠢。

  我几乎可以再一次爱上你。

  我在其他诗人的作品里也读到过“愚蠢”这样的字眼,比如与斯奈德同时代但远没有他名气大、从垮掉的一代走出来、现居旧金山的女诗人黛安·迪·普丽玛,用“纯洁又愚蠢”形容过美国。但加里·斯奈德对美国和美洲充满了关爱。这首诗最关键的一句是最后一行,干“应该干的活”。而什么是“应该干的活”呢?1995年他在接受美国公共电视台PBS采访时解释道(大意):真正应该干的事情是在内心原始居民化。我们住在这里,我们的忠贞属于这里,属于这里的山水,这里的植物和动物。这里指没有建立任何国家的几亿年之前以及几千年之后。真正应该干的事情是成为这个大陆的公民。

  公民是一个强悍的词。也是困惑我多年的一个词。公民到底是对国家而言,还是对理念而言?是对祖国而言还是对所在地而言?斯奈德的“区域性”让我看到一个宽大的视野。

  阅读斯奈德,让我感到“困惑”并不可耻。斯奈德在电视采访中引用了英国诗人济慈的一段话:“我们必须面对困惑、黑暗、与怀疑。”也就是说,当我们写下一首诗的时候,可以并不理解,而是凭一种感觉写出来,然后不断去发展这个思路,理清这个思路。能够最终形成一种诗观的诗人是幸运的,但不断去琢磨、去探索、去改变的诗人更能获得心灵上的快乐。斯奈德说(大意):一个诚实的诗人也许到死都不清楚自己的观念到底是什么,但这并没什么可怕。斯奈德对他诗歌中提出的一些观念性的东西,写过很多文章去阐述、去补充。如果把他当成简单的西部诗人就会错失一些闪光的思想。

  斯奈德提倡回归原始生态,不仅仅出于对西方文化的一种反叛,他对东方文化也保持着警惕,比如对于佛教,他并不是盲目地接受,而是带有批判眼光看待,他指出东方佛教的失败之处在于忽视了无知和痛苦的根源具有社会因素。斯奈德认为森林最能代表原始大自然,毁灭森林的不仅仅是西方文化,中国早在公元前1000年就毁坏了森林;印度早在公元前800年就有效地去森林化了;中东的土壤在更早之前就被摧残;南斯拉夫山脉早在罗马舰队时代就被砍光,从此以后就像美国的犹他州;意大利和西西里因罗马帝国的建立也被毁坏得差不多了;而在北美,欧洲移民种植大烟的那一刻起就破坏了这片土地。在《乌龟岛》诗集里读到这些,令我惊讶,感叹。

  中国啊,那些老虎,野猪,猴子

  都去了哪里?

  像去年的积雪

  一瞬间消失在雾中,干硬的大地

  现在是五万辆卡车的停车场。

  ——《母亲大地:她的鲸鱼》

  不仅仅现代中国与他的环保主义格格不入,中国古代的集权、官僚也是他批评的对象。由此可见他对中国文化的保留接受。他崇尚的是东方古老文明中天人合一的那一部分,这是欧洲文明中缺失的部分,所以他将目光转向东方。也许在他眼里,东方文化和美洲土著居民的文化是一脉相承的。

  《乌龟岛》里印有几个汉字,比如在《光的作用》之下是“禅”,在《母亲大地:她的鲸鱼》后面是篮子里一颗“心”。也有以图代文,比如《鳄梨》下面是莲花上一尊佛像,这首诗起句是“达摩就像一枚鳄梨!”。鳄梨又名牛油果,比《圣经》中的苹果渊源还要久远,是生命之果。而达摩这个名字,不难使人想到《在路上》的作者杰克·克鲁亚克的另一部小说《达摩流浪者》,小说里的主人公Japhy Ryder,原型就是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当然不完全是他,他说过那是虚构,而且小说对禅的理解很狭义。

  1955年10月,斯奈德与金斯堡等六位诗人在旧金山一个很波西米亚的区“北滩”的“六人画廊”举行朗诵时,二十九岁的金斯堡第一次吼出《嚎叫》,二十五岁的斯奈德则与纽约城里的“疯子”截然不同,脚穿靴子,皮带上插一把当工具用的匕首,很平静地朗诵了《神化与文本》节选,他的西部劳动人民形象,在森林干活的经验,对土著文化的关注,自然而洗练的语言,深沉而平和的语调,都让纽约“疯子们”着迷。(著名的“六人画廊”以前是汽车修理铺,后来成了卖地毯的商店)

  与斯奈德通信半年,常常被他的言辞所感染。几年前看他朗诵的电视录像,他脸上被大自然风蚀过的皱纹给我印象很深,至于他的声音,我还是引用几年前在《纽约客》杂志上看到的谢默斯·希尼的话:“听他朗诵使我更加崇拜他。他不急不缓,不去吸住听众或蛊惑听众。他的声音给出词语的空间和力量……”谢默斯·希尼1971年在加州伯克利一个宴会上第一次见到斯奈德时,斯奈德也是西部牛仔的模样——牛仔裤,粗制的棉布衬衣。这副行头几乎成了他的符号。不过我在另一个电视录像里见他西服革履的样子,也很神气,是表面上的粗人,骨子里的哲人。

  有一种批评认为他的诗不够有深度。其实在美国诗人里他算是很有学问的了,人类学和文学的双学士,后来又在伯克利研读东方语言文学三年,懂好几门外语,对欧洲文学史和东方文化都很有研究。但他崇尚极简主义,他在《乌龟岛》里引用中国唐代诗人杜甫的话作为自己的诗学观:“诗人之思应高尚而简单。”他热爱大自然,因为在他眼里只有大自然既高尚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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