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穿越词语(4)
她就学三遍、五遍,甚至几十遍;每学一点就写笔记,
几年下来,她就这么一笔一画地写了三十多万字的读书笔记。
在学习《所谓原始积累》这一章时,王大妈对英国搞圈地运动,
老妇人被活活烧死,农民流离失所等惨况十分愤怒,同时
还联想了自己过去所受的苦难。就这样,她通读完了《资本论》
并多次在厂里作读书报告,还登上大学讲台为工农兵大学生讲解
为什么商品制度、货币交换的存在是滋生修正主义的土壤?
而为搞懂这个问题,她还另外阅读了《雇佣劳动与资本》等书。
总之,随着对《资本论》的深入,王大妈的理论视野开阔了,
问题意识更强了。譬如为了研究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如何限制
资产阶级法权的问题,她就会学习《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
重点研读列宁是怎样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而斗争的。
岁月无情,一晃又是三十多年;写到这里,自然想起了王大妈,
当此八十多岁的高龄,你是否还在研读《资本论》?
哈尔滨志(4首)张曙光
霁虹桥
富有诗意的名字,只是一座俄式的桥
连接南岗和道里两个街区,桥身带点儿拱形
却难以与彩虹联系在一起。但它并非不美
而且气派,有着带浮雕的方尖碑式的桥塔
和镶着飞轮的漂亮护栏。桥下闪亮的铁轨,把一列列火车
引向北方的更北,那是我家乡的方向——
那一年早春,我们乘坐102路无轨
然后步行来到这座桥上。天开始飘雪
雪花扰乱着我们的视线。我们漫不经心地
从桥上走过,经过有着灌木丛的开阔地
经过烈士馆和市图,来到八区体育场,惊异地
注视着更加高耸的方尖碑,读着上面的铭文
但并不真正关心这座城市的历史。对于这城市
——陌生而充满敌意——我们只是
一群入侵的野蛮人,怀着占领者的
好奇和喜悦。以后的一些年里,我常常
经过这里,我是说那座桥。去道里书店,送别同学
后来是工作。城市一天天变得浮华,车辆增多了
伏尔加和华沙变成了丰田、奥迪和奔驰
桥身也似乎变得更窄。曾经有人说起
一次从这里经过,他看到妓女
在桥上招揽着生意。在一年或两年间,我的宿舍
就在桥的对面,在夜晚我俯瞰着
桥上的灯火和桥下淡蓝色的信号灯
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孤寂,却不曾想到
把它写进我的诗里。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它
整整三十年过去。当日的朋友散去了
有的已告别了人世,而那些老建筑,大都
已被拆掉,它却幸运地留下,装扮成一个奇迹——
1926年俄国人符?阿?巴利设计和建造
现在已衰老而疲惫。时间改变着一切,而它
承载了太多的岁月,太多的欢乐和悲哀
它们沉积着,构成我们城市的中心风景
而我仍是一个野蛮人,只是并不年轻
对城市仍然感到陌生,却不复有往昔的喜悦
欧罗巴旅馆
因逃婚寄居在这里。用肉体谋生
用文字反抗命运的不公。或是
用文字谋生,用肉体反抗着
命运,反正都是一样。
我没有读过她的更多作品,除了
一两个短篇。她的才华和思想
还不足以吸引我。说到个性和经历
其实也有其他更好的典范。
但她就像一条河,她家乡的河。
开阔而沉稳,虽然并不清澈,但有着
汹涌的暗流。我熟悉那条河
它也同样流过我的童年——
岸上长着芦苇和野草,在夏日里
散发着泥土的香味。我曾去那里
游泳,和郊游。比起她,我的童年
还算是幸运。而我来到这城市
也只是求学,并最终滞留在这里。
但一样居无定所,面对这个
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和冷漠的高楼。
我愤怒地从大街上走过。
这间俄国人开设的小旅馆,就在
尚志大街的街角,起初叫新城大街——
直到1995年,它仍是一家旅馆
仍叫着这个名字——或是恢复了
这个名字。在墙角的铜牌上
镌着“萧红和萧军曾居住于此”
诸如此类,只是为了招徕顾客
但效果显然并不很好。因为
不久,它就不见了。这里现在
是大型的购物中心,有着餐厅和宾馆,
但没有波斯菊,没有波希米亚式的
浪漫故事,也不复是当年的模样。
中央大街
石砌的路面被时间和脚步擦亮。
其中包括我的,匆忙或是悠闲。
多少次我从这里走过,看着
橱窗上流动的树影和四季的变化,
看着街边的建筑和行人的脚步。
城市的画廊,更像是一座舞台
沉积的历史套上了俗丽的新装。
松树终于移走了,换成原来的糖槭——
当初我曾无法遏止我的愤怒。
但它在默默承受,面对浮华思考着
孤独和死亡。而我仍然是旁观者
偶尔从这里走过:雪天,或雨中,
当冷雨和纷飞黄叶一同飘落,
或夕阳剪出楼影,像衰落的童话。
索菲亚教堂
很长时间我一直搞不清那是什么建筑,
当站在阳台上,我看到它巨大的圆形穹顶——
隐身于老哈百和周围破旧的建筑群内
像一个弃儿,却幸运地逃过了那场劫难。
现在它风光了,取代了原来的防洪纪念塔
一跃成为哈尔滨的标志。
但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
青铜的钟声不复在城市上空波荡,不复有神甫
和为生者与死者庄重的弥撒。游人来来往往
看着它变得光鲜的外形,拍照,
或喂一喂广场上的鸽子,肥胖而笨拙
像那些观光客。它们咕咕叫着
甚至倦于在蓝天中飞翔。
更多人漠然地从它的身旁经过
至多抬头看一眼圆顶上的十字架,
神情困惑而慵倦,然后把目光
移向别处,盘算起一天的安排。
“圣哉!上帝,全权全能的主。天和地
充盈着你崇高的形象。”祈祷声远去,
消逝在历史寂静的阴影中。
智慧,或永恒的荣耀
我从不曾浴在这光的清泉中。
有过虚假的偶像和激情,现在消失了。
狂热的红弥撒,让我厌倦了所有的仪式。
当然我不必对那场劫难忏悔,即使
我不是圣徒,但也从来不曾选择过撒旦。
我要忏悔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有着
和但丁相同的罪孽,却难以具备
他的才华和高贵。现在的问题是
我们能否得救?我们的灵魂将栖于何处?
它将会在哪里寻找到最后的风景?
我总是在问,但没有人在意这些。或许
它的意义被放大了,但有太多的黑暗
沉积在正午,沉积在我们的体内。
死亡是一个同义词。
在大堂里,陈列着的
那些城市开埠时的老照片,供人们
凭吊,它们因岁月而变得模糊,但似乎
在提醒着我们:它的繁华,如同我们的生命
只是短暂的一瞬,像节日的烟花,
美丽地迸发,然后陷于永久的沉寂。
隔壁梅花(2首)吕贵
品隔壁梅花
一把古琴横陈世间
一曲《梅花三弄》穿墙而入令我难眠
满屋的琴声
飘落满屋的花瓣
古琴声声梅花点点
窗外也是一个阴郁的天空
隐隐传来夜雨低泣的声音
我在琴声中沉浮
闻着琴香辗转入梦
我隔壁的邻人一定是个美人
有太多的伤感
《梅花三弄》弄得琴声落花
弄得花瓣滴泪
弄得我心凄凉
我寻琴声望去
那位美人在抚琴散花
纤腰摆动 微风吹拂一山碧绿
遥遥传送思念绵绵
素手拨弦 树影弹弄一线溪水
长长低语忧怨潺潺
美人在隔壁的房间里
一定是在苦恋远方的情人
每晚用琴声编织透亮的蛛网
粘住飞来的蝴蝶不让离去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
隔壁望着抚琴的美人
每晚用美人的琴声泡一杯绿茶
在茶水里
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月淡的夜晚
一天夜里
美人古琴丝弦挂着晶莹的泪珠
琴音里的水声漫过我的头顶
《梅花三弄》让我疲倦
我躺在沙发里躺成了一把古琴
美人在弹拨我的神经
我全身顿刻震颤琴声从我的体内响起
我决定要见一见隔壁的美人
我轻轻敲打那扇木门
敲门声敲击着夜空 声声空寂
门慢慢开了
开了一条清晨的门缝
几束芳香的光线照射出来
我看到古琴横卧房间中央
满屋梅花飘香
房间不见美人
一个满头白发耄耋老者平静站在我的面前
是一个男人
雪是这样下的
他想念那个女人
想得自己蒸发了
离开了大地变成了一朵云
他在天空中四处游荡
找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死了
是为他而死的
他却不知道女人死后葬在了哪里
他俯视着一座座青山
青山埋着白骨
他在找埋那个女人的那座坟
天空的风声
是他在呼唤那个女人
风声的寂寞
使整个大地异常寒冷
在冷寂的天空中他因为找那个女人
才发现了太阳
才有了一丝温暖
才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他飘过一座座群山
看到了一片片苍黄
我爱的女人啊你在哪里
你让我在群山中看到你绿色的身影吧
哪怕一闪即逝
在大地面前他感到疲倦
因为他是一朵云
他要找他落下的地方
那个地方一定埋着那个女人
他飘了很远
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埋葬女人的那座山
那座山上
在冬天生长了一小片绿色的草
草绿得孤寂
孤寂让风声发出奇怪的回响
让光在远处闪烁
让山顶升起袅袅孤烟
让一只草帽在天空高悬
绿色属于美丽的女人
明年春天母性勃发
绿色会浩荡流淌浇灌大地
他在那座山的上空久久徘徊
那座山上的草让他激动
他不顾一切地飘落下来
全部飘落下来
有些疯狂
他敞开自己的衣襟
把埋葬女人的那座山拥进自己的怀里
云飘落下博大的雪
覆盖了那座山
不明白真相的人们
自然也就不明白今冬的雪为什么这么大
一个人一生总该大错一次(4首)李琦
乌鸦
出哈尔滨,向北
哈大公路上,乌鸦成群
那么多,那么多,黑压压一片
站在高大的树上,气势威严
好像要干一番大事情
这北方传说中的神鸟
如法官列阵
如神父集体出行
鸣叫声简洁而粗粝
严肃的样子,让我想起小说里
那位卡列宁先生
天哪!有人忍不住惊呼
这乌鸦的阵势,有慑人之威
是啊,天地如此阔大
这世界,是我们的
也是它们的
我们的车子
在乌鸦的俯视下前行
车上的说笑,不知不觉
开始转换,从坊间新闻
上升到轮回以及灵魂
那些鸟,会不会,曾经是人
经历了太多喧闹芜杂的日子
说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话
这一世,它们就出离了尘埃
素面黑衣,宁愿用单调的声音
最简洁地表达
一种无形中的静穆之气
在这黑色的鸟群中
弥散
一个人一生总该大错一次
一个人一生
总该大错一次
错得悔青了肠子
错得狠,记得深
这样错了之后,会如梦初醒
会知道许多事情的真相
最亲的人,最珍贵的事物
最该弥补的,最深的悔恨
当然不会,了无痕迹
你自己知道
那眼睛里的清澈
被哪件事情带走
那些白发,因为什么生出
最重要的是
你会成为自己的遗址
你将不断温习
那叫做疼痛的两字
哪种是疼,哪种是痛
这个让人沉迷的夜晚
这是让人沉迷的夜晚
有如黑底金花
我把自己幻化成
舞台上那个动人的舞者
正旋转成一个
郁金香型的旋涡
我还把自己幻化成一把吉他
不用任何指法
在安达卢西亚的熏风里
只要一个眼神
就呜咽着开始
最后一个离开剧场
我面目平静,却心神沉醉
吉他、舞步、响板
长裙、花朵、折扇
一句歌词也没听懂
我的精神,却已经有一部分
先行跟随了他们
我是流浪者的后代
世相与尘埃之中
已把自己遮蔽得近于迟钝
这个夜晚,这群异族之人
用他们带筋骨的歌声和舞步
召唤出我身体里的尘土和云朵
血液的马队,正卷起漫天烟尘
我们彼此热情地交谈
我们热情而吃力地交谈
西班牙语、汉语、英语
终于发现,彼此基本没懂
我和她,深为遗憾
最终以微笑作为结束
此刻,地中海水天蔚蓝
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
划动各种语言的舢板
穿梭来往,相视一笑
有多么礼貌,也有多么陌生
想到当年下乡的时候
青春的肉体,疲惫至极
粗糙的床铺上,累得想死去
忽然,一个幽默的笑话
一句俏皮的俚语
引爆了一片脆亮的笑声
疲沓的宿舍,重新生动了起来
那被叫做汉语的语言
早已是我的衣衫、我的味觉
我的心领神会、我的自然而然
想起临行前,家人那些
被我讥讽为絮叨的叮嘱
此时成了细密的针线
一下一下,缝补着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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