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六十年代(2)

　　从熊变成的人，他用笨拙的影子回到

　　白颜色的家中。真理有很白的那一面。

　　她问的问题也正是你想问的。

　　她问，你觉得写诗能教吗？

　　她的意思是，没有人知道诗里

　　到底有多少鲨鱼。假如戴耳机的海豹也会写诗，

　　那么，生活就会陷入大海的逻辑。

　　她的答案其实早就包含在火山石中。

　　她选火山石作礼物送给你

　　没准儿就有这层意思：我们也许能从石头中

　　学到很多和诗有关的东西，但是，

　　我们不能教会石头写诗。很显然，

　　她没听说过，从石头缝里可以蹦出猴子，

　　她更没见过从石头变成的人。

　　她被一个角度困在一个角落里，

　　她无法看见一种情形：假如语言可以教，

　　那么诗也可以教。诗，常常比语言还要简单。

　　我的感觉是，你用语言找不到的东西，

　　你用诗可以得到它。最简单的说法是，

　　你在北京吃不到的鱼，在雷克雅未克很容易吃到。

　　我说的是，很容易吃到，有人听懂了吗？

　　2010.10.

　　蒲公英丛书

　　我有恶习介于风花和雪月之间。

　　好难捉摸。我费劲费到

　　天性看起来像最后几根草。

　　碧绿的底线，很任性，还没看清楚对象，

　　就全都竖起来了。

　　我被迫对人生使用引号。

　　一次不行，就拿笨鸟当尺子。

　　我所有的引号都取自

　　畜生们被割下的头；不用看，就知道，

　　它们看起来很像一对犄角。

　　我有不改的恶习就是

　　每次都坚持对恶习使用引号。

　　我有带引号的恶习介于风花和雪月之间。

　　接着，带犄角的风把我吹到

　　带犄角的花面前。定睛一看，

　　嘿，还真是蒲公英。十二个月里，

　　我只能认出九月的蒲公英。

　　会下雪的蒲公英让我认识到

　　爱能飘出多远。用力吹，小小的降落伞

　　将自然扳回到偶然。从那散落中，

　　我看出回归远不止一种。

　　回归到哪一步，最突出的都是运气。

　　我不怪带犄角的月亮没尽到见证的责任。

　　我知道，假如我认真对待一口气，

　　月亮也可以是发光的蒲公英。

　　2010.9.

　　万变学丛书

　　几个夜晚之后，人生不再暧昧，

　　清晰得反而像是一笔刚继承的遗产。

　　我把耳朵尖套在一枚戒指里。

　　货车隆隆驶过，就好像有一种本能

　　只能用本能来恢复。谁敢说

　　轮子没有发明过内心。

　　狗在叫，月亮的金色圆环润色着

　　目空一切，而世界新鲜得

　　好像一根带着牙印的硬骨头。

　　从侧面看，每种花样

　　都牵扯出一种运气。是往水星上飞快呢，

　　还是用石头来试探快呢？

　　我和我脱节，就好像一个浅

　　孤立在湖面上。而湖底

　　比地狱里的真相还深。

　　2010.9．

　　极端诗学丛书

　　空气和诗意押韵，很巧合吧。

　　但空气不负责押韵诗意。空气只是

　　诗的皮肤。很新鲜吧。

　　现在北京的春天来了。空气已不止于一种气息。

　　除了气息，空气好像还接住过

　　几样你狠狠扔过去的东西。很难解释吧。

　　其实，弥漫一番，你就会学到很多事情。顺着这条小路，

　　我们开始接近一场赌博。看见那只喜鹊了吗？

　　我敢打赌，你在一首诗上停留的时间

　　还从未超过一只喜鹊在树枝上栖留的时间。很意外吧。

　　2010.4.

　　梦梦（4首）伊沙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无知！

　　——题记梦（1）

　　我给舅舅写好了一封信

　　准备去邮局投寄这封信

　　母亲叮嘱：“你把咱家的

　　电话号码写在信封背面”

　　“信封上不许乱涂乱画”

　　我很不耐烦地回应母亲

　　走在去邮局的路上

　　我还在想着此事：到底有无这项规定？

　　通往邮局的唯一的路

　　是我儿时常打巷战的那条小巷

　　迎面看见了我的舅婆

　　我叫她：“舅婆！舅婆！”

　　她不理我

　　看我的表情就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这才恍然想起：她已经死了

　　死在我们家族多灾多难的1997年

　　我惊出了一头冷汗

　　赶紧掏出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

　　对着母亲嚷道：“妈，我现在相信有鬼了

　　我在街上看见死去的舅婆了！”

　　手机里传出母亲的声音十二分保真：

　　“儿子啊！你怎么忘了呢？

　　妈也早死了——

　　跟舅婆同一年死的呀！”

　　梦（26）

　　在午觉的梦中

　　梦见一位

　　久违之故人

　　身患绝症

　　在梦中

　　我看见他

　　悲哀欲哭的面孔

　　令我心碎

　　起床后我劝慰自己说：

　　“梦是假的！梦是反的！”

　　我准备从卧室

　　直接去书房工作

　　发现客厅电视开着

　　父亲独自在看

　　我便走过去

　　陪他看了两眼

　　不无惊讶地发现

　　正好是一档说梦的节目

　　一个好做梦的美国人

　　提前并且反复梦见了

　　后来发生的一场大空难

　　连航班号都梦得准准的

　　有他给机场打的电话录音为证

　　我忽然脆弱得

　　看不下去了

　　来到书房

　　先不急于打开电脑

　　而是在母亲的遗像前

　　焚上一支香

　　心中默念道：

　　妈，近来我痴迷于梦

　　只是为了在高处突破

　　跨越自身的巅峰

　　写出不朽的杰作

　　求您保佑我

　　千万千万

　　别走火如魔

　　跑偏成梦想预言家

　　梦（46）

　　“二战”时期的法国

　　德占区的小镇上

　　住着普拉蒂尼一家

　　老普拉蒂尼死了

　　因暗助抵抗组织

　　而被占领军吊死

　　留下其妻

　　带着小普拉蒂尼

　　小普是个酷爱足球的孩子

　　整天对着皮球踢啊踢

　　有着纯粹意大利血统的小普

　　是个潜在的足球天才

　　随着年龄日增

　　球艺突飞猛进

　　在小镇居民联队

　　与德国占领军的比赛中

　　以小充大

　　获准上场

　　连进数球

　　崭露头角

　　深得德军上校贝肯鲍尔器重

　　贝上校在战前是名职业球员

　　现在他收下了这名法国徒弟

　　大贝教小普踢球

　　小普得以自由进出德军兵营

　　师徒二人相处甚欢

　　感情日深情同父子

　　大贝不仅教小普踢球

　　还为后者树立了人生目标——

　　等战争结束后去加盟德国的球会

　　成为一名职业球员

　　与此同时

　　大贝爱上了修道院的一名修女

　　二人常常在河边的树林里幽会

　　某夜他们正在那里卿卿我我时

　　兵营里发生了爆炸

　　据幸存者描述

　　是一只足球先炸了……

　　一只足球炸了！

　　昨夜我梦见

　　我觅到了一份好差事

　　在好莱坞做编剧

　　（比在中国当教书匠挣得多得多啊）

　　以上这个故事便是我向导演

　　（导演在梦里一副斯皮尔伯格的形象）

　　提交的第一个电影剧本

　　在这足球的世界杯年

　　梦（57）

　　没想到主持

　　长安诗歌节端午诗会的事儿

　　会给自己带来压力

　　我身体的任何部位

　　没有感受到压强

　　但却梦见了

　　就说明有压力

　　不承认都没辙

　　我梦见我在动物园里

　　就在老虎刚刚吃过人的

　　（恐怕这也是梦因之一）

　　西安秦岭野生动物园里

　　主持全由动物参加的

　　一台诗歌朗诵会

　　唉！那团乱啊

　　真是急煞我也

　　最不听话的是金丝猴

　　它拒绝站到麦克风前头来

　　非要倒挂在一棵树上

　　用猴语朗诵海子的诗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作为主持人

　　我最大的出彩

　　是拒绝将现场表现奖

　　颁发给表现最佳的虎皮鹦鹉

　　我的理由是：

　　“你以模仿人类说话为业

　　丧失了起码的尊严和自己的母语！”

　　天黑了天黑了（5首）蓝蓝

　　天黑了

　　天黑了。高过树枝的鸟叫

　　落回在低处的巢中。

　　你的大女儿在刷碗。小女儿

　　收拾桌子。

　　幸福的路人看到了祝福

　　不幸的人却看到了悲苦——

　　温暖的光透出你家的窗户。

　　2010-9

　　小丑之歌

　　锣鼓开场——

　　欢呼声里，没有无辜的人。

　　用一种地域性文字说话，但那不是地理学。

　　而国家意识：和平彩旗装饰的炮口。

　　你手下的道具和纸张有着苍白的脸

　　幸运逃脱的道路

　　从那里，闪烁一道枷锁的光。

　　别着急，慢慢等——

　　穿上你的花格外衣，大皮鞋

　　红鼻头暴露了神圣的破绽。

　　魔术就是这个：一朵花

　　刹那成为匕首。权杖

　　抖出了一方红绸。

　　多么鲜艳！嗜血的目光

　　也曾渴望平等。而平等需要祭献

　　需要高出地平线的理由：

　　——田野荒芜

　　但转基因大豆令杂耍场可笑地打滑

　　空置的别墅旁，就是张灯结彩的售票口。

　　虎豹来了，哈巴狗在做算术

　　继续演出——刽子手曾是烈士

　　起义者则被请进了包厢。孩子们举着气球

　　忘记课本里的债务。

　　拉幕人知道，你从一本书里钻出来，但

　　别把它打开。

　　你摇晃在钢丝绳上，但

　　别往下看。

　　深渊在歌唱。火在歌唱。

　　堕落的礼花却渴望崇高的天空。

　　——没错！我的歌献给做鬼脸的小丑：

　　你摘下滑稽的帽子，猛地揭开帷帐——

　　那被观众目光掩护的黑暗机关

　　穿了帮。

　　黑暗剧场，鸦雀无声。

　　2010-9，2010-10-1

　　悲伤

　　那么，脚会知道你的后门。

　　那么，眼会看到倒扣的碗。

　　你用耳朵唱。你用歌声哭。

　　你用死在其中的脸微笑。还在笑

　　多么美，九月正在枯萎的树。

　　2010-9

　　无题

　　你在我的身上说话，但那是

　　不同的话。

　　你在我的手上写字，但那是

　　不同的字。

　　我翻译你，连同你栽种的白杨

　　在我的生长里它成为秋色。

　　在我的伤痛中你的嘴角抽搐

　　你的双唇滴血，当它们刚从话语的刀刃上离开。

　　但你不是镜子。不是倒影。

　　你是词的沙子，汉语的土坯，在我身上慢慢塑成人形。

　　即便如此

　　但我还是想把目光投向

　　因为怀孕而变得沉静的母鸡闪亮的背羽上

　　她在树下安静卧着

　　树在午间的微风中轻晃……

　　但我还是想低头吻我男人的嘴唇

　　那深渊，我想跳下去

　　猩红的晚菊花，为此快点儿开放吧

　　但我还是想写一写云彩在天上漫步

　　举着雪白的伞，向牧场里

　　牛的蓝眼睛投下一道清凉的阴影

　　……胆怯，懦弱，随波逐流

　　我那不怎么样的德行

　　并非接受一切龌龊的理由。

　　我还是想——我还是想——

　　当我的手因为曾伸进污水而变得肮脏

　　我依然希望用它

　　把我的脸洗干净

　　2010-9

　　致辞（3首）车前子

　　致辞——给高兴

　　当时间与黑夜融为一体，

　　啊，语言的猛兽两眼放光：

　　左青青，垂死；

　　右青青，快活。

　　齐奥朗说：“写作是一种挑衅。”

　　如果挑衅的正是镜子。

　　齐奥朗说：“写作是一种人们会厌倦的怪癖。”

　　还不够怪癖，所以厌倦。

　　我着迷于自己的费解，

　　齐奥朗说：“这点我没有想到。”

　　独特不是花招，

　　要一开始就这样；

　　向往人们的掌声，

　　多么可怜！

　　再说我毫无哲学天分；

　　世袭者更加灰暗；

　　再说我写作为了烧烤焦虑；

　　“啊，我多想住在1937年的旅馆里。”我也是。

　　当时间与黑夜融为一体，

　　啊，语言的猛兽两眼放光：

　　左青青，快活；

　　右青青，垂死。

　　镜子上

　　“镜子上，不能有水点。”

　　不要，这么亮。

　　我喜欢若干尘埃，

　　热气留下的疤痕，“雀斑”，

　　我在这里出现，

　　恰到好处。

　　“不能有一根头发。”

　　我突然瞥见——

　　吓坏与惊喜这两姐妹：

　　黑头发这姐姐；

　　无头发这妹妹。

　　我瞥见一浴缸阴谋，

　　镜子上，突然不见。

　　故国神游

　　故国神游，

　　沉浮的口福，

　　为失败工作——玩火，

　　玩旧居。

　　无用的河流衣锦

　　还乡。

　　旅馆旅馆(3首)陈东东旅馆

　　我在旅馆里写一座旅馆

　　我躺在你身边等待着你

　　嘴唇亲吻，舌头舐舔

　　牙齿咬啮手不被允许

　　手将要伸过去

　　打开更幽婉的另一个房间

　　另一个房间另一支乐曲

　　天堂的邻居放弃了永生

　　有人仰面，星光灿烂

　　看你转侧时间的拐角

　　你驻足去探问

　　用柔情俯向顶窗的半透明

　　监控室并置一面面荧屏

　　上演走廊里空寂的戏剧

　　电梯静候，门卫熄灯

　　梦里夜色被换成白昼

　　醒来的又一天

　　又一个房间我依然等待你

　　我在旅馆里忆一座旅馆

　　我躺在你身边遥想起你

　　嘴唇说出，舌头眷恋

　　牙齿没了心还在咬啮

　　心也会跳不动

　　你推门走进来倾身俯向我

　　说出咏雨之诗的时候……

　　说出咏雨之诗的时候

　　在便利店门口，谁又能想到

　　一场雨之后还会有一场雪

　　那个雨中回来的幽灵

　　雪中已经成了我自己

　　我正回来，相对于伫立雪中的人

　　莫名镇

　　一条河在此转折

　　就已经造就了它

　　何况还有

　　两岸水泥栏杆的粗陋

　　剥落绿色的邮政建筑也足以

　　构成它

　　再加上两三棵树

　　荫翳里停着大钢圈自行车

　　小银行则是必要的设施

　　玻璃门蒙尘，映现对街

　　蒙尘的学校

　　广播在广播

　　广播体操空洞的乐曲

　　另一些影子属于几个人

　　不愿意稍稍挪动自己

　　在桥上低头看流水

　　在家庭旅馆的椭圆形院子里

　　看一盘残棋浮出深井

　　百货铺。菜市场。剃头店

　　网吧幽暗因为从前那是个谷仓

　　于是

　　从电脑显示屏颤抖的对话框

　　到来者跨出，来到了这地方

　　他其实不想找在此要找的

　　正当这时刻……这时代

　　当有人说到我的名字（8首）娜夜

　　当有人说到我的名字

　　当有人说起我的名字

　　我希望他们想到的是我持续而缓慢的写作

　　某一首诗

　　或者某一些诗

　　而不是我的婚史论战我采取的立场

　　喊过什么

　　骂过谁

　　2010-9-21

　　睡前书

　　我舍不得睡去

　　我舍不得这音乐这摇椅这荡漾的天光

　　佛教的蓝我舍不得一个理想主义者

　　为之倾身的：虚无

　　这一阵一阵的微风并不切实的

　　吹拂仿佛杭州

　　仿佛正午的阿姆斯特丹这一阵一阵的

　　恍惚

　　空

　　事实上

　　或者假设的：手——

　　第二个扣子解成需要过来人

　　都懂

　　不懂的解不开

　　2009-11-7

　　诗人

　　你有一首伟大的诗和被它毁掉的生活

　　你在发言

　　我在看你发言

　　又一个

　　十年！

　　而我们中间有些人是墨水

　　有些人依旧像纸

　　春风吹着祖国的工业农业娱乐业

　　吹拂着诗歌的脸

　　诗人再次获得了无用和贫穷

　　什么踉跄了一下

　　在一个时代的眼眶内心……

　　当我们握手微笑偶尔在山路上并肩

　　在伟大的春风中——

　　我戒了烟

　　你却在复吸

　　我正经历着一场必然的伤痛

　　你的婚姻也并不比前两次幸福稳固

　　2009-10-31

　　一首诗

　　它在那儿

　　它一直在那儿

　　在诗人没写出它之前在人类黎明的

　　又一个早晨

　　而此刻它选择了我的笔

　　它选择了忧郁为少数人写作以少

　　和慢抵达的我

　　一首诗能干什么

　　成为谎言本身？

　　它放弃了谁

　　和谁伟大的

　　或者即将伟大的而署上了我——孤零零的

　　名字

　　2010-9-19

　　省略

　　大地省略了一句问候仿佛童话

　　省略了雪

　　圣？索菲亚大教堂

　　谁在祈祷爱情却省略了永远……

　　祈求真相却省略了那背叛的金色号角……

　　“我想在脸上涂上厚厚的泥巴

　　不让人看出我的悲伤……”

　　上帝的额角掠过一阵在场的凄凉：唉……你们

　　人类

　　是啊……我们人类！

　　墨镜里我闭起了眼睛

　　你合上了嘴

　　十二月白茫茫的哈尔滨

　　白茫茫的并没有因为一场沸腾的朗诵

　　呈现出一道叫奇迹的光

　　和它神秘的

　　预言般的色彩

　　2010-1-17

　　事件

　　一场盛大的徒劳

　　——当她仰望星空像女人那样

　　流泪

　　她知道

　　她需要一场精神的闪电

　　和狂风

　　一根救赎的稻草……

　　她需要爱

　　需要撒娇

　　2009-11-8

　　悲伤的人

　　中年人

　　女人

　　在书房里她是个诗人

　　在情场上她是易碎品

　　现在她是一堆碎玻璃……

　　2008-12-6

　　回答

　　并没发生什么——

　　快

　　与慢

　　在一张棕色的软椅里社会学的

　　床单上

　　思想的

　　下一刻……

　　在诗与酒的舌尖上……中间的左右……肉体的这儿

　　与那儿

　　命运的但是和然而

　　之前

　　——在今生！

　　2009-9-16

　　秋天就要说出那个秘密（4首）寒烟

　　白发

　　闪电凛然的一瞥，冲破

　　黑黢黢的夜篱，从头顶

　　蹿出一枝垂向山崖的银藤——

　　在预示破晓的清冽中，啜饮

　　滴血的刺上早醒的孤独

　　这流光绽裂的分割线

　　这陡立的向虚无攀登的光的梯子

　　这由火山灰冷却的手指翻开的

　　苍凉的扉页。我甚至不敢回望

　　那熔岩奔突翻涌的一夜夜——

　　根根银丝，是怎样从煮沸的心血里

　　如艰深吝啬的奥秘，缓缓抽出

　　奥秘啊奥秘——

　　原是沸点无言的结晶

　　终于，我拥有了被时光深情采撷

　　又将其细细编入神秘丝缕的欣喜

　　一朵白云，乘着逸出生命的轻盈

　　向着大气稀薄的苍穹飞扬，散匿——

　　我在大地上高高飘浮的屋顶啊

　　越过卑微尘埃喧嚷的纷争，越过

　　安放在餐桌上的一碗碗白米的满足

　　用另一种饥饿，触摸——

　　那星空的高迈，雪山的巍峨

　　那永不现身的“未知”的浩瀚

　　触摸那比我更强烈的“非我”

　　那被囚禁于镜中的“另一个”

　　那终其一生都无力开启的

　　盲点里的光：拳头

　　越过今生沁汗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