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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调(2)

  写碑之心 陈先发

  宽恕何为?——特拉克尔(georg trakl,1887—1914)

  (一)

  星期日。我们到针灸医院探视瘫痪在

  轮椅上的父亲——

  他高烧一个多月了,

  但拒绝服药。

  他说压在舌根下的白色药丸

  像果壳里的虫子咕咕叫着……

  单个的果壳

  集体的虫子,不分昼夜的叫声乱成一团。

  四月。

  他躲在盥洗间吐着血和

  黑色的无名果壳的碎片。

  当虫子们,把细喙伸进可以透视一两处云朵的

  水洼中,

  发出模糊又焦虑的字符,

  在家乡,

  那遥远的假想的平面。

  是的,我们都听到了。儿女们站成一排,

  而谵语仍在持续:

  他把窗外成天落下鸟粪的香樟树叫做

  “札子”①。

  把矮板凳叫做“囨”②。

  把护士们叫做“保皇派”。

  把身披黑袍在床头做临终告慰的

  布道士叫做“不堪”。

  把血浆叫做“骨灰”。

  把氧气罐叫做“巴萨”③。

  这场滚烫的命名运动,

  让整座医学院目瞪口呆。

  他把朝他扑过来的四壁叫做“扁火球”,

  ——“是啊,爸爸。

  四壁太旧了”。

  如果我乐于

  吞下这只扁火球,

  我舍身学习你的新语言,

  你是否愿意喝掉这碗粥?

  五月。

  病房走廊挤满棕色的宿命论者。

  我教他玩单纯的游戏度日,

  在木制的小棋盘上。

  他抓起大把彩色小石子

  一会儿摆成宫殿的形状,一会儿摆成

  假山的形状。

  他独居在宫殿里

  让我把《残简》翻译成他的语言

  一遍又一遍念给他听。

  我把“孔城”④译成“嘭嘭”。

  把“生活”译成了“活埋”。

  他骑在墙头,

  像已经笑了千百年那样,懵懂地笑着。

  六月。

  傍晚。

  我把他扛在肩膀上,

  到每一条街道暴走。

  在看不尽的蓊郁的行道树下,

  来历不明的

  霾状混沌盖着我们。

  我听见

  无人光顾的杂货店里抽屉的低泣。

  有时,

  他会冷不丁地号叫一声。

  而街头依然走着那么多彩色的人。

  那么多没有七窍的人。

  那么多

  想以百变求得永生的人。

  霓虹和雨点令我目盲

  (二)

  死去的孩子化蟾蜍

  剥了蟾皮做成灯笼

  回到他善忘的父母手中。

  老街九甲⑤的王裁缝,每个季节晾晒

  一面坡的蟾皮。

  从此,

  他的庭园寸草不生。

  楝树哗哗地发出鬼魂般的笑声。

  河中泡沫也

  在睡眠中攀上他的栏杆,他的颧骨。

  ——每年春夏之交,

  我看见泡沫里翻卷的肉体和它

  牢不可破的多重性:

  在绕过废桥墩又

  掉头北去的孔城河上。

  它吐出的泡沫一直上溯到

  我目不能及的庐江县⑥才会破裂。

  在那里。

  汀上霜白。

  蝙蝠如灰。

  大片丘陵被冥思的河水剖开。

  坝上高耸的白骨,淤泥下吐青烟的嘴唇,

  搭着满载干草的卡车驶往外省。

  每日夕光,

  涂抹在

  不断长出大堤的婴儿脑袋和

  菜地里烂掉的拖拉机和粪桶之上。

  是谁在这长眠中不经意醒来?

  听见旧闹钟滴答。

  檐下貔貅低低吼着。

  丧家犬拖着肮脏的肠子奔走于滩涂。而

  到了十一月末,

  枯水之季的黄昏。

  乌鸦衔来的鹅卵石垒积在干燥沙滩上。

  一会儿摆成宫殿的形状,一会儿摆成

  假山的形状。

  我总是说,这里。

  和那里,

  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所受的地理与轮回的双重教育也从未中断。

  是谁在长眠中拥有两张脸:在被磨破的“人脸之下,

  是上帝的脸⑦”——

  他在七月,

  默默数着死在本土的独裁者。

  数着父亲额头上无故长明的沙砾。

  他沿四壁而睡

  凝视床头砥砺的孤灯

  想着原野上花开花落,谷物饱满,小庙建成

  无一不有赖于诸神之助。

  而自方苞⑧到刘开⑨。自骑驴到坐轮椅

  自针灸医院到

  家乡河畔,也从无一桩新的事物生成。

  心与道合,不过是泡沫一场。

  从无对立而我们迷恋对立。

  从无泡沫而我们坚信

  在它穹形结构的反面——

  有数不清的倒置的苦楝树林,花楸树林。有

  另一些人。

  另一些环形的

  寂静的脸。

  另一架楼梯通往沙砾下几可乱真的天堂。

  另一座王屋寺⑩

  像锈一样嵌在

  被三两声鸟鸣救活的遗址里——

  多少年我们凝望。我们描绘。我们捕获。

  我们离经叛道却从未得到任何补偿。

  我们像先知一般深深爱着泡沫,

  直至2009年8月7日,

  我们才突然明了

  这种爱原只为唯一的伙伴而生。

  像废桥墩之于轻松绕过了它的河水。

  我们才能如此安心地将他置于

  那杳无一物的泡沫的深处。

  (三)

  并非只有特定时刻,比如今天

  在车流与

  低压云层即将交汇的雨夜,

  我才像幽灵一样从

  众多形象,众多声音围拢中穿插而过。

  是恍惚的花坛把这些

  杜撰的声音劈开——

  当我从小酒馆踉跄而出之时。

  乞丐说:“给我一枚硬币吧。

  给我它的两面。”

  修自行车的老头说:“我的轮子,我的法度。”

  寻人启事说:

  “失踪,炼成了这张脸。”

  警察说:“狱中即日常。”

  演员说:“日常即反讽。”

  玻璃说:“他给了我影像,我给了他反光。

  那悄悄穿过我的,

  依旧保持着人形。”

  香樟树说:

  “只为那曾经的语调。”

  轮椅说:“衰老的脊柱,它的中心

  转眼成空……”

  小书店里。

  米沃什在硬邦邦的封面上说:“年近九十,

  有迟至的醇熟。”

  你年仅七十,如何训练出这份不可少的醇熟?

  在这些街角。在这些橱窗。

  在你曾匿身又反复对话的事物中间。

  你将用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方式,

  再次称呼它们?

  九月。

  草木再盛。

  你已经缺席的这个世界依然如此完美。

  而你已无形无体,

  寂寞地混同于鸟兽之名。

  在新的群体中,你是一个,

  还是一群?

  你的踪迹像薄雾从受惊的镜框中撤去,

  还是像蜘蛛那样顽固地以

  不可信的线条来重新阐述一切?

  轮回,

  哪里有什么神秘可言?

  我知道明晰的形象应尽展其未知。像

  你弄脏的一件白衬衣

  依然搭在椅背上

  在隐喻之外仍散发出不息的体温。

  我如此容易地与它融为一体。仿佛

  你用过的每一种形象——

  那个在

  1974年,把绝密档案藏在桶底,假装在田间

  捡狗屎的俊俏少年;

  那个做过剃头匠,杂货店主、推销员

  的“愣头青”;

  那个总在深夜穿过扇形街道

  把儿子倒提着回家

  让他第一次因目睹星群倒立而立誓写诗的

  中年暴君;

  那个总喜欢敲开冰层

  下河捕鳗鱼的人;

  那个因质疑“学大寨”被捆在老柳树上

  等着别人抽耳光、吐唾沫的生产队长;

  那个永远跪在

  煤渣上的

  集资建庙的黯淡的“老糊涂虫”——

  倘在这些形象中,

  仍然有你。

  在形象的总和中,仍然有你。

  仍有你的苦水。

  有你早已预知的末日。

  你的恐怖。你的毫无意义的抗拒……

  (四)

  又一年三月。

  春暖我周身受损的器官。

  在高高堤坝上

  在我曾亲手毁掉的某种安宁之上

  那短短的几分钟

  当我们四目相对,

  当我清洗着你银白的阴毛,紧缩的阴囊。

  你的身体因远遁而变轻。

  你紧攥着我双手说:

  “我要走了。”

  “我会到哪里去。”

  一年多浊水般的呓语

  在临终一刻突然变得如此

  清朗又疏离。

  我看见无数双手从空中伸过来

  搅着这一刻的安宁。

  我知道有别的灵魂附体了,

  在替代你说话。

  而我也必须有另外的嗓子,置换这长子身份

  大声宣告你的离去——

  那一夜。

  手持桃枝绕着棺木奔跑的人

  都看见我长出了两张脸。

  “在一张磨破了的脸之下,

  还有一副

  谁也没见过的脸。”

  乡亲们排队而来,

  每人从你紧闭的嘴中取走一枚硬币;

  月亮们排队而来,

  映照此处的别离。也映照他乡的合欢之夜。

  乞丐,警察,演员,寻人启事,轮椅,香樟,米沃什排队而来,

  为了蓝天下那虚幻的共存。

  生存纪律排队而来,

  为了你已有的单一。和永不再有的涣散。

  儿女们排队而来,

  请你向大家发放绝句般均等的沉默吧。

  还有更多哭泣与辨认,

  都在这不为人知中。

  我久久凝视炮竹中变红的棺木。

  你至死不肯原谅许多人

  正如他们不曾

  宽宥你。

  宽宥你的坏习惯。

  再过十年,我会不会继承你

  酗酒的恶习。

  而这些恶习和你留在

  镇郊的三分薄地,

  会不会送来一把大火解放我?

  会不会赋予我最终的安宁?不再像案上“棒喝”

  获得的仅是一怔。

  不再像觉悟的羊头刺破纸面,

  又迅速被歧义的泡沫抹平。

  会不会永存此刻

  当伏虎般的宁静统治大地——

  皓月当窗如

  一具永恒的遗体击打着我的脸。

  它投注于草木的清辉,

  照着我常自原路返回的散步。

  多少冥想

  都不曾救我于黑池坝严厉的拘役之中。

  或许我终将明了

  宽恕即是他者的监狱,而

  救赎不过是对自我的反讽。

  我向你问好。

  向你体内深深的戒律问好。

  在这迷宫般的交叉小径上。而轮回

  哪里有什么神秘可言?

  仿似它喜极的清凉可以假托。

  让我像你曾罹患的毒瘤一样绑在

  这具幻视中来而复去的肢体之上。

  像废桥墩一样绑在孔城河无边的泡沫之上。

  2010-3注释:

  ①安徽中部地区农民对锨干草的铁叉的习称。

  ②音piān。此处仅作象声词。

  ③音bāsɑ。此处仅作象声词。

  ④安徽桐城的南部古镇,作者家乡。其历史可追溯到先秦时期。春秋中期,为楚属附庸桐国的军事要塞。三国时,吴将吕蒙在此屯兵筑城,历隋至唐渐成水镇雏形,北宋时为江北名镇。明清乃至民国处鼎盛时期。

  ⑤孔城老街商铺基本以甲为单位。

  ⑥安徽中部县名,与孔城接壤。

  ⑦美国垮掉派诗人格雷戈里?柯索(Gregory Corso,1930-2001)诗句。

  ⑧方苞(1668—1749),清代散文家,为作者家乡前贤。著有《望溪先生文集》。

  ⑨刘开(1784—1824),清代散文家,为作者家乡前贤。著有《刘孟涂诗文集》《广列女传》《论语补注》等。其故居与作者旧居仅隔五十米河面相望。

  ⑩毁于清末的桐城古寺名。

  作者父亲离世忌日。

  中国农村于上世纪60年代始以山西省昔阳县大寨村为榜样的政治及经济运动。

  合肥蜀山区境内小湖名,作者现居其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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