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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说英雄话好汉(2)

  而古代财富的集中则由豪强利用高利贷的方法以及政治手段,来剥削一切农民,这个方法是减低而不是提高生产力。并且现代资本家在资本集中后,要添置设备,改良技术,个人消费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古代富人没这个必要,他们搜刮来的财富都用于个人享乐,所以财富都集中少数人的手里,并不是生产的发展,而只是消费品的集积,把它分给大家同用,不但不会减少社会的生产力,反而可以促进货财的流通。所以,照萨先生这番分析,便可得出结论:劫富济贫是必要的、进步的。

  现在再看新政权建立后大陆学者对此的分析。如陈高华先生在《元史研究论稿》中论说道:“‘摧富益贫’口号的意义,不仅在于它要求平均财富,而且在于他明确强调要通过‘摧’(即暴力)的手段,达到平均财富的目的;而财富的平均,实际上便意味着社会地位的平等。‘摧富’就是用暴力剥夺富人即剥削者的财产,‘益贫’就是将所得的财产在穷苦的劳动人民中间进行分配。”

  两种说法从不同的研究理路出发,萨先生偏重于对劫富济贫的效果的分析,陈先生侧重于对历史上农民起义的“均贫富”思想的分析,均言之有据,言之有理。

  但除此以外,还有些因素,似不可忽视,如自古以来,中国人的脑中就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即:为富者不仁。

  英雄的义气与正义

  梁山上的诸多好汉中,有许多人都是喜欢以“侠义”自居的,像鲁智深、武松、石秀、燕青等,尤其是武松,动辄宣称自己专打不明道德的人,而一般人心中,也往往会以为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个个是行侠仗义的好汉,是他们在不平的人间主持着正义。

  大嘴不认为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但也不能说全无道理。梁山好汉中确实有慷慨正直的汉子,奋身忘我地去诛锄人间的邪恶,但这部分人和喜欢烧杀抢掠的人相比,其比例实在是不高的。

  在许多梁山好汉心里,其实是并没有一个崇高的道德律令的,这些江湖人物的行事,更多地是为一己之恩怨情感所支配,我爽了就行,其他不管。

  这在水浒世界中很容易就能找到证据,比如第一个出场的好汉九纹龙史进,从他的故事中就能看出来。史进最初在史家庄组织起庄园的自卫武装,无疑是与附近的少华山强人在立场上是相对的。所以跳涧虎陈达带领强人到史家庄借路,跟他扯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时,史进毫不买账,出马便擒了陈达。但少华山其余两位头领朱武、杨春行了一条“苦计”,来史家庄跪请受缚,愿与陈达同死,史进受了感动,将他们都放了。但再接下来故事的演进就耐人寻味了:“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罗,乘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又过半月有余,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史家庄上。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到:‘也难得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

  史进虽然单纯,但并不是弱智,他也该当明白,少华山三头领送他的金子和一串珠子,都是打劫来的。但他没有去想这些,或者认为根本不必要想这些,要紧的是他们是“好意”,是“难得敬重我”,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这就是梁山好汉乃至中国人的侠义观和道德观,最重人情,遂至立场不分。

  因此自封为大侠的武松在十字坡孙二娘的黑店里,一旦与张青结为兄弟,那就任由他们夫妇将做人肉包子的黑店开下去,不再过问干涉。

  同样,地方恶霸金眼彪施恩能凭几顿好酒好肉,就请武松摆平了蒋门神,替他夺回黑道地盘快活林,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更妙的是,任何版本的《水浒》,讲说这一段时,回目统统是:“施恩义夺快活林”。可这“义”字从何说起呢?

  答案很简单,就是从个人的情感说起。《水浒》中是频繁地使用“义”字的,如仗义疏财,如聚义,如结义,等等。可这里的“义”都不是人们通常以为的“正义”,而是指个人义气。

  孙述宇先生在《水浒传的来历、心态与艺术》一书中,对《水浒》中的“义”

  剖析得很清楚:“义”字确实有“正”、“宜”、“善”的意思,如“义士”、“义举”、“见义勇为”等,但它还有一个相反的意思,那就是“假”,如义父、义兄、义弟、义妹等。因此所谓的结义不是“结伙伸张正义”,而是说“结为义兄弟”。

  至于“结义”以后干什么,那可就难说了,固然可能是同去伸张正义,但结伙为非作歹的可能性也许更大,如宋江发配江州时在揭阳镇先后遇到的混江龙李俊、催命判官李立、船伙儿张横等这群混世魔王。“聚义”的含义也不外如此,绝不是如某些人一厢情愿地理解得那样“聚而起义”,所以孔明、孔亮两个地主少爷因私忿杀了另一个地主后上山造反,书中也称为“聚义”。

  总之,水浒世界里轰轰烈烈的好汉故事里,真正的侠义精神,虽不能说没有,但远比一般人想象的少,推动这一幕幕江湖故事演出的,更多的是快意恩仇。

  英雄脚下的芸芸众生

  梁山好汉来了

  一部《水浒》里面充满了武力,可以说是个唯武是崇的世界,一个人是否拥有武技是决定其生命价值的重要因素。

  你看那梁山好汉之中,关胜、林冲等有万夫不挡之勇,鲁智深、武松神武超凡,张顺水功入圣,花荣飞箭如神,时迁妙手摘星,燕青相扑天下无对,这些都不必说,其他的梁山好汉中再不济的角色也得多少会抡几下刀棒,就连圣手书生萧让、玉臂匠金大坚这种纯粹的文职技术人员,书中也还特地说他们一个会“使枪弄棒,舞剑抡刀”,一个“亦会枪棒厮打”。吴用、公孙胜也不例外,第十四回中吴用能使铜链架开正在恶斗的刘唐、雷横的两把朴刀,公孙胜初到晁盖庄园外一出手便打翻十几个庄客。还有那宋江,书中在他一出场时便交代“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

  总之,在水浒世界里,武艺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武艺是万万不能的,武艺是冲州撞府、行走江湖、啸聚山林的通行证,也是进入好汉级别的身份证。一但进入好汉级别,就可以四海之内皆兄弟,就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就可以干点坏事而有道德上的豁免权。

  在好汉级别之下的,是些身手欠佳但也能横着膀子耍光棍儿的货色,书中唤作“泼皮”。他们在水浒世界里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角色,再往下,没有半点一技之长的,就是芸芸众生。

  这芸芸众生包括史家庄、晁家庄、柴家庄、祝家庄、扈家庄、李家庄等数以千百计的庄客,包括店小二、歌女、车夫、船家之流,包括金翠莲父女、武大郎、何九叔之辈,他们的一切生死命运全掌握在别人之手,他们随时要被官府压榨,被泼皮欺凌,甚至随时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如在书中第六十六回里,先描画了大名府上元夜灯节的欢乐景象:“北京三五风光好,膏雨初晴春意早。银花火树不夜城,陆地拥出蓬莱岛。烛龙衔照夜光寒,人民歌舞欣时安。五凤羽扶双贝阙。六鳌背架三神山。红妆女立朱帘下,白面郎骑紫骝马。笙箫嘹亮入青云,月光清射鸳鸯瓦。翠云楼高侵碧天,嬉游来往多婵娟。灯球灿烂若锦绣,王孙公子真神仙。……”充满了诗情画意,真是一派欢乐祥和的气象。

  但是,转瞬之间,恐怖来了!厄运来了!血雨腥风来了!因为梁山好汉来了!!

  一霎间哭声震天,顿成了悲惨世界。

  好汉们为救卢俊义和石秀,冲入城中,四处放火,大开杀戒,“此时,北京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蹿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但见烟迷城市,火燎楼台。红光影里碎琉璃,黑焰丛中烧翡翠……斑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好生的惨烈恐怖!!

  这时城中的刽子手蔡福实在看不过眼了,对柴进说:“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于是,“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急传下号令去,教休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损失一半。”城中的刽子手都看不过眼了,可见这惨景是如何的非同一般。

  使这良宵之夜的大名府变成人间地狱的,不是赃官梁中书,更不是泼皮牛二之流,他们都没有这个能量,有这个能量的是自诩“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们。

  虽说为救人有不得已的成分,但从上面引述的内容来看,至少发兵时,就没想到要采取什么措施将波及无辜的程度降到最低,众好汉心中也没有不要伤害百姓的共识,而至于使卢俊义被陷害入狱,梁山好汉也有一份,这且不说了。如果不是连蔡福这种职业刽子手都看得心软了劝了一句,好汉们会不会满城尽屠呢?不敢说,也许全在施耐庵老先生的意思了。

  照书中交待,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此前宋江在终于攻破祝家庄后,就曾和吴用商议,要洗荡了全庄,亏得石秀求情,才没有使祝家庄提前演出大名府这一幕。

  其实在攻打祝家庄之前,宋江就已经有过一次屠戮无辜的“前科”。早在宋江在清风山时,为逼秦明入伙,就定计叫人扮作秦明,带人到青州城外大肆屠杀,“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呵!宋江也有蛇蝎心肠啊!

  山寨领袖人物如此,下面的好汉就更不必说。李逵江州劫法场时,两把板斧排头砍去,不知砍倒了多少百姓;武松鸳鸯楼十五命除了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该杀外,其余马夫、丫鬟、亲随等十二人全都是无辜冤魂。此外如张青、孙二娘、施恩、李俊、李立、张横、穆弘、穆春这些黑道或准黑道人物,被他们欺凌压榨乃至做成人肉料理的芸芸众生更不知有多少,但是,没关系,他们照样还算是梁山好汉。

  梁山好汉也不是没有替众生伸冤的举动,如慷慨豪侠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如勇武威猛的武二郎夜走蜈蚣岭,如九纹龙史进听了素不相识的画匠王义的哭诉,便愤然入华州城行刺贺太守。除了个别的英雄好汉,梁山大寨在书中其实也被描述成众生的守护神,如第七十一回中,最为一些研究者喜欢称引的一段话:

  原来泊子里好汉,但闲便下山,或带人马,或只是数个头领各自取路去。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粮广积的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谁敢阻挡?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

  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

  此外,书中也有数处说道,梁山大军攻破城池后,秋毫无犯,在山寨时,也不伤害过往客商,这些都说明,水浒故事的讲述者本意确实是要将好汉们及梁山大寨描述成正面形象的。所以问题也许不在于如何去追究梁山好汉,而在于故事的讲述者何以一方面歌颂梁山好汉,一方面又毫不避讳地讲述他们诸多凌虐乃至残害众生的行径,这种叙事立场才是值得深究的。

  “侠义”精神在哪里

  好汉们之所以会如此,也许是因为中国的历史文化里,素有蔑视众生的传统。

  如战国时期齐国的孟尝君,以仗义疏财、礼贤下士闻名于世,司马迁的《游侠列传》曾赞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等“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特别是孟尝君,被看作是侠的鼻祖。但就是这位后世侠士的“不可谓不贤者”的老祖宗,《史记·孟尝君列传》又记载说,他途经赵国某县时,就因当地人对他那不够威武的块儿头说笑了两句,便赫然震怒,一声令下,一群群门客跳下车来,虎狼出笼般直扑向围观人众,“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而去。”而我们这些后人看到的是须得仰视的笼罩着光环的侠客的身影。

  有了这种悠久的传统,在六朝小说《燕丹子》中,就可以看到,燕太子丹是如何厚待荆轲的:荆轲说了句那弹琴的美人的手真好看,过了片刻,美人的手便被装在盘子里呈了上来!在故事的讲述人眼里,燕太子丹是何等的礼贤下士、义薄云天啊!可是那不知姓名的美人却失却了手臂,她的痛苦又有谁理睬?

  这种“风俗”被沿袭下来,在唐传奇《无双传》里,也可以看到,古押衙行侠,“冤死者十余人。”民国武侠小说作家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里,侠客杨天池扶弱,一把梅花针撒出去,一瞬间便有五六百人中了梅花针,死于非命。

  在我们最熟悉的《三国演义》里,也可以看到,刘备为报个人的兄弟之仇,发动几十万大军伐吴,结果全军覆没。但是刘备的这一举动换来了包括现代学者在内的无数人的凭吊和赞扬,说刘备为给关羽复仇,不惜将江山社稷和几十万大军孤注一掷,真是够义气,一个皇帝能做到这个份儿上,那还有什么说的?但刘备头上那耀眼的“义”的光环,以及他那“崇高”的悲剧英雄形象,是用几十万条性命换来的,本来战争免不了死人,但问题是刘备的伐吴之战除了成全他的个人义气外,毫无意义,他的可笑的冲动导致数十万年轻的生命殉身火海,暴尸江边,难道这些人便没有兄弟?但芸芸众生们的声音是很难被听到的,他们淹没在历史之中,历史永远是英雄的历史,英雄的悲欢离合永远会有后世无数人关注、凭吊和传唱,但是小民的悲哀呢?他们在各种文化典籍里,被优雅地措辞为“蚁民”。

  所以,在水浒世界里,一盘盘人肉包子都成了充满侠义意味的好东西,宋江在青州城外的屠杀、吴用命李逵砍开四岁的小衙内的脑袋的毒辣、李逵两把板斧排头砍去的凶残都无损于他们好汉的身价,一切都被当成了英雄事业的需要,一切都可笑地被原谅了,一切都事先被豁免了,即使梁山大军受招安后扮演吊民伐罪的角色南征方腊时,仍可以看到,因为“革命需要”,“石秀、阮小七来到江边,杀了一家老小,夺得一只快船”(第一百十二回),在好汉的眼中,在水浒故事的讲述者心中,(在几百年来接受者的观念里?)一家老小的性命又算什么?也值得去计较?

  但也不是没有人去计较,在《三国演义》里可以找到一处难得的笔墨,在第九十回里,诸葛亮南征孟获,设伏火烧藤甲军时,书中说到:满谷中火光乱舞,但逢藤甲,无有不着。将兀突骨三万藤甲军,烧得互相拥抱,死于盘蛇谷中。孔明在山上往下看时,只见蛮兵被火烧的伸拳舒腿,大半被铁炮打的头脸粉碎,皆死于谷中,臭不可闻。孔明垂泪而叹曰:“吾虽有功于社稷,必损寿矣!”左右将士,无不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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