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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欢愉

  从那以后,那个叫“婶婶”的女人似乎从生活里消失了。这消失没有带来多大的影响,仿佛船行过后的河面,深深的犁痕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生活还在继续。每隔一阵子,就有包裹从国外寄来,里面装着母亲买给瑛和弟弟的衣服、吃食、玩具,洋娃娃、炮兵堡垒、可以烧煮的小酒精灶,还有一个蓝白相间的丝绒卷毛大圆球,她叫它“老虎蛋”。两人欢天喜地地领取属于自己的礼物。生活充满了愉悦。

  阔大的院子里有一架秋千,瑛不玩的时候,“疤丫丫”喜欢坐在上面,这是一个额头有疤的高大丫头,她将秋千荡得风生水起,仿佛她在驾驭一团风。秋千荡啊荡啊,荡出了瑛“咯咯咯”的一长串笑声,她穿着白底小红桃子的纱质短衫、红裤子,坐在树荫下的小板凳上,拍着小手为“疤丫丫”欢呼。“疤丫丫”更得意了,“呼”一下秋千整个翻了过去,惊得一地的鸡发出了一连串的尖叫声。

  何干端给瑛一碗淡绿色的汁水,那是味道涩而微甜的六一散,她喜欢喝。瑛细细慢慢地喝着,边喝边翻谜语书,嘴里念念有词:“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她让何干猜,何干故意猜不到,“筷子。”“不是——”“梳子。”“不是——”她娇憨地拖长音,拿眼睛示意何干手中拿着的剪刀,何干这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剪刀啊。”瑛欢喜地扑进她的怀里。

  在瑛看来,有那么多有趣的人和事。天井的角落里架着个青石砧,被瑛唤作“毛物”的佣人,是仆佣中公认的秀才,没事的时候他喜欢握了毛笔蘸水在青石砧上练字。瘦小清秀的“毛物”似乎有满腹讲不完的故事,瑛喜欢缠着他讲三国说隋唐。而“毛物”的老婆刚娶进门没多久,被瑛唤作“毛物新娘子”,她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红扑扑的鹅蛋脸,还有一肚子的“孟丽君”的故事。在瑛看来,这是个漂亮可爱又颇有心计的女人,荡秋千的“疤丫丫”嫁给了“毛物”的三弟“三毛物”,一直被“毛物新娘子”欺负。“毛物”一家后来离开了张家,独支门户开了家杂货铺,佣人带了瑛和弟弟去买彩花热水瓶,被请到楼上喝茶,吃糖果。在瑛看来,生为南京人的毛物一家过着丰润富足的生活,可实际上这杂货铺经营没多久,就蚀了本;而“毛物新娘子”一直没有生育,被婆婆怪罪,一家人过得并不圆满。

  弟弟一天天长大,瑛渐渐感到了仆佣间微妙的龃龉。带她的何干比较老实,又因为自己带的是女孩,事事处处被佣人张干占先。张干带瑛的弟弟,颠动一双小脚,口齿伶俐而要强,瑛为她重男轻女而常生争执,她便回道:“你这脾气只好住在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地——弟弟也不要你回来!”似乎,这家注定只是属于弟弟的。瑛握筷子的姿势,也被她定义为将来一定会嫁得远。将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她便会说,“君子不吃翻身鱼。”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映在漆色已泛白的旧梳妆台上。那里搁着一只黄红色的蟠桃式瓷缸,旁边一只金耳的小花瓷罐,里面装着松子糖,瑛弟弟的最爱。瑛的弟弟生得娇美,大眼睛上挑一排长睫毛,配一张秀气的小嘴,因为自小体弱多病,家人百般娇惯,养成馋嘴的习性,看不得人家吃东西,看见便讨要。他病了,念叨着要吃松子糖,一种将松子仁磨成粉后,掺入冰糖屑的吃食。家人为了断他的念想,偷偷将黄连汁放进松子糖里,给他吃,他吃出苦来,哇哇大哭,委屈得将整只拳头都填进嘴里。哭声响亮,足以惊动整栋花园洋房,可瑛无法从心底里生出同情,她只是暗暗为弟弟的不争气而叹息。她继续埋头在纸上描画她的不会说话的古人儿。

  她的画常常莫名地被撕去了两页,或是多了两道黑粗杠横过画面,瑛知道是弟弟干的。她不去责备他,只是在心里叹息一声。这个弟弟真是不争气呵!有时,她面对着他,心里又会冷不丁地泛起一腔莫名的柔情。他们一起演戏,扮演“金家庄”两员骁勇的战将,月红和杏红,一个使宝剑,一个舞双锤。他们有许多想象中的伙伴。戏永远以瑛为主导。开幕时总在薄暮时分,以便更多场景在夜幕的掩映中展开。夜幕让接下来的一切变得神秘,也模糊了真实与虚假之间的界线。金大妈在厨房里生火做饭,咚咚有声地做菜,众人饱餐之后挥戈出征,月光之下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遇两只老虎,众人杀之劫得“老虎蛋”……但杏红常突发奇想,旁逸斜出,让月红深感无奈。为弟弟的稚气举动,气恼的瑛又常常忍不住笑倒在床。有时他们放倒桌椅搭成汽车,两人一起开车去征战蛮夷,途中埋锅造饭。冬天时节,弟弟穿得尤其可爱,金酱色的缎面一字襟小背心,宝蓝色绸棉袍上洒着粉色的蝴蝶,皮肤嫩嫩的、滑滑的,她当他可爱的小玩意,忍不住在他的腮上连亲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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