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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暖色

  仿佛一道分水岭,生活忽然变了个样子。张家很快搬进了一座花园洋房,阳光回到了生活中。这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瑛和弟弟头挨着头一起看颜色样本书,她为自己的房间挑选了粉红色,弟弟的也是,隔壁的书房漆成了海绿色,大海一般的颜色。第一次生活在自己可以选择作主的世界里,瑛小小的心脏仿佛要胀裂开来,狂喜浸透了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父亲和两个女人住在二楼,各自一个房间。两个孩子和教中文的白胡子老师住在四楼,女佣住在三楼,将他们和大人隔开。四楼有阁楼式的斜屋顶,小小的窗户嵌在斜面上,光线微弱地洒进来,瑛喜欢,仿佛童话故事里隐藏着诸多神秘的森林小屋。

  何干让瑛将那个头发不太黑、肤色不太白、颇洋气的女人叫“婶婶”。很长一段时间,瑛画笔下的小人儿都以她为模特,纤瘦的体型,尖尖的脸,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而睫毛是射出的光芒。她慢慢知道,婶婶与她有着不寻常的关系,她是她的母亲。只是对于瑛,母亲还是个十分陌生的名词。

  在瑛的眼里,母亲带来的令人新奇的一切都是那么华美蕴藉。这时的家是“美的巅峰”。父亲住进了医院,由母亲来管理整个家。瑛和弟弟添置了许多的新衣服。家里热闹起来,忽然出现了很多衣着体面、举止洋派的亲戚朋友。瑛常常坐在地上看母亲和一个胖胖的伯母弹钢琴,她们并排坐在琴凳上模仿电影里的恋爱场景,逗得大家乐不可支,瑛笑得在狼皮褥子上捧着肚子打滚。

  母亲和姑姑准备出去跳舞,瑛倚靠在门框上看她们换衣打扮,眼神痴痴的。母亲穿一身浅粉色缀满水钻的穗子齐膝衫,姑姑是黑色曳地长裙,在腰际别一朵丝绒蓝玫瑰。姑姑白净,骨肉匀称,小巧的鼻子有个鼻结,牙有点龅,可不影响她的美感。姑姑每天都练钢琴,小巧的手,手腕上箍着绒线衫窄袖,大红色里羼杂着细银丝。穿淡赭色衣服的母亲站在姑姑的身后,一只手抚住她的肩,“啊啊呀呀”地吊嗓子,肩上一朵淡赭色的花球随着身体颤动,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母亲肺弱,医生嘱她用这种方式锻炼肺。无论什么调子,由她唱来都像吟诗,而且踏不准钢琴弹出的音阶。她歉意地笑,妩媚地为自己辩解。她还喜欢用夸张的拖长的湖南腔吟诗。瑛被这氛围感动着,“真羡慕啊!我也要弹得这么好!”

  瑛开始跟着母亲学画画,学钢琴,学英语。她学得兴致勃勃,视母亲为楷模而尽力模仿她的一切。她被母亲带到音乐会上,因为母亲的事先叮嘱而不敢动一动。母亲说,“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样爱惜你的琴。”这话对于瑛仿佛圣经,没洗过手,绝不能触碰雪白的琴键,每天都要用鹦哥绿的绒布擦拭琴键上的灰尘。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母亲说起花的历史,眼泪就不知不觉滚出了瑛的眼眶。这不是为了一粒糖果而落的眼泪,受到了母亲的赞美,而让她生出羞涩的快意。母亲告诉她画图的背景忌讳用红色,会缩短视距,可她和弟弟的墙壁都漆成了温暖的橙红色,给她紧紧的近在眼前的快乐。她画的小人儿背景也常常是红色,这热情洋溢的颜色才能诠释她内心的喜悦。她踌躇着不知未来该当音乐家还是美术家,看了一部描写穷困画家的电影后,大哭了一场,自此泯灭了做美术家的梦想,决定做一个前景高贵的音乐家,在华美的音乐厅里演奏。

  镜子前的母亲穿一身新做的缕短袄,左胸前别一枚翡翠胸针。瑛仰脸望着,心里满是羡慕。她曾听见父亲抱怨说,人又不是衣服架子,成天地做衣裳。可是瑛喜欢,她在心里默默地期待,何时她也要梳爱司头,何时她也要穿高跟鞋,何时她也要吃粽子汤团……她乖乖地定在那里,由着母亲用毛笔蘸了蓖麻油,涂抹她的眉毛,好快一点长出浓眉来。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小说月报》上连载的老舍小说《二马》,边看边笑出声来,瑛靠在门上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得笑出声来。饭桌上,母亲反复地强调:受教育最要紧,不要说谎,不要随便哭,弱者才哭,瑛和弟弟一味地听着,不说话。高兴的时候,母亲会打开话匣子,让一屋子的亲戚朋友跳舞,她还会亲自下厨,做藤萝花饼,炸玉兰片,拔丝山药。父亲仿佛是局外人,进来转上一圈,又慢慢地踱了出去。

  母亲带她去走亲戚,先去公司挑选东西。店伙计将搬出的东西照例摆满了柜台,由着她们慢慢挑选。瑛没有兴致,几乎在椅子上盹着了。当她们提着大大小小的手袋走出来时,疲惫弥漫在瑛9岁的身体里,路上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她们站在路边等着过街。母亲的声音响在耳边,“跟着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顿一顿,还是伸过手来牵住了她的手。瑛微微地一惊,那手感陌生的手指仿佛几根细瘦的竹管,横七竖八地与她的手指穿插在一起,像她的心一样凌乱。这手感与何干的截然不同,竟让瑛有些微的不安。母亲内心似乎也在无声地挣扎,两人匆匆穿过南京路,一跨上马路牙子,就不约而同撂开了手。那是母亲回来后第一次与瑛牵手,短暂虚幻得像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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