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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冰寒

  张爱玲考进了圣玛利亚女中。这是一所美国教会办的学校,优秀的学生有机会到英美的名牌大学深造。日子混混沌沌过着,不至于好得像梦,也不至于坏得很彻底。但是,真正的坏到底来了。那是一个夏夜,张爱玲和姑姑站在小阳台上,空气闷热,姑姑告诉她一个比空气更灼烫的消息——她的父亲要结婚了,女方是张家的一房远亲。

  张爱玲木在那里。她看过的小说里,后妈都是恶毒的,她迫切地希望这悲剧不要降落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此时,那个女人就站在眼前,伏在栏杆上,她一定会伸出手将女人推下阳台。

  害怕的事情还是结结实实地发生了。父亲娶了后妈,姑姑为他们买了两堂特价家具,做媒的亲戚商量妥,让张爱玲和弟弟叫后妈“娘”。因为从小过继给二伯父,张爱玲一直称自己的母亲“婶婶”。张爱玲眼见着无法阻挡的事情就要来了,急出肺病来,胳肢窝里生了个枣核般的皮下囊肿。为此张爱玲吃了一年多的药,囊肿方才消退。

  婚礼在一座中西风格的老宅里举行,张爱玲就是在那里出生的。那里的椽柱窗棂间洇沉着太多往事的丝缕,如今物犹在,人已非。新娘子年岁不小了,张爱玲的父亲希望人们闹一闹,众人却闹不起多大的劲来,婚礼平平顺顺地过去了。次日一早,张爱玲下楼到客厅里,熟悉的赤凤团花地毯上多了两盆花,桌上摆着四色糖果,想来是待客用的。她坐下来便吃,仿佛那甜味可以填补内心的空洞。

  弟弟来了,怔一怔,也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吃。两人将一盘蓝玻璃纸包的巧克力花生都快吃光了,陪嫁的女佣见了,忙又去糖罐子里抓了两把来补上,由着他俩吃。吃够了,姐弟俩打出浓浓的巧克力混合着花生味的嗝来,方才微笑着走了。

  刚进门的后妈与两个孩子维持着面上的和睦,她与张爱玲礼貌性的寒暄,时而聊聊天气和生活琐事。暑假,张爱玲在父亲的书房写作文,写完就去了舅舅家。这篇题为《后妈的心》的文章,被后妈看到,文中细腻地刻画了一个后妈的为难处境与微妙心态,后妈觉得这篇文章简直就是为她而写的,每逢有亲戚来便转述一遍,夸赞张爱玲会写文章。父亲希望拉近后妻与两个孩子的关系,也每每在一旁附和。这是一段相对平和的时期。对于张爱玲,这不过为训练自己的习作能力,而选择的一个话题,并无意去讨好后妈,内在的隔膜不过被表面的礼貌掩盖着,时日一长,坍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后妈也吸鸦片,父亲不再寂寞。冬天,只有他们吸烟的起坐间里升着火炉,其他房间冷得像冰窖。后妈捧着她的花绸套热水袋偎在烟铺上,父亲在屋里踱两圈,绕到她背后时,取了热水袋搁到她的脖颈里,笑道“烫死你,烫死你”。父亲似乎是心满意足了。午后,张爱玲拿了报纸去那里看,见弟弟乖乖地偎在后妈的身后,像只默默取暖的猫,心里不禁掠过一丝震动。烟铺上的一幕,仿佛一家人的醺暖时光,而她,不在其中。她的心像她的手足一般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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