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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空心

  张爱玲躺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哭了一整天,哭累了就在红木炕床上昏昏睡去。悲意一阵阵涌来,即使在梦中也没有消退。第二天,姑姑和舅舅找上门来了。后妈一见他们,就冷笑道,“是来捉鸦片的么?”父亲径直从烟铺上跳起,劈头向她打去,兄妹俩由言语相激到扭打在一起,姑姑的眼镜被打破了,脸上受伤流出血来。临出家门时,姑姑恨恨地发誓,“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张爱玲扑在门上绝望地听着这一切。冀望被姑姑和母亲拯救的她,发现自己陷落在囹圄里,孤立无援,没有出路。

  姑姑住进了医院,眼皮上自此留下一道曲折的白痕。张爱玲在楼下的空房里住下来,这里离父亲和后妈远,比较安全。只有何干照顾她的起居,父亲不许其他任何人与她说话,嘱咐门警看守仔细,一定不要让她走出家门。母亲偷偷托人传话给她,“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这话颇让张爱玲踌躇了一些时日,没有钱的痛苦她是可以想见的,但是,即便留在父亲家,这钱就是她的吗?耽误几年,最好的求学时日都给耽误了,那可真是后悔都来不及。她拿定了主意:离开这个家。

  这间房里堆放着闲置不用的家具,红木大橱柜,橱顶有雕花的门楼,以前用作客房。她睡在那张红木藤心炕床上,感觉自己像被打入了冷宫。她去隔壁房间找书看,看到桌上的笔砚,还有一团被揉乱的纸,打开来,是弟弟的笔迹:“二哥如唔:日前走访不遇,怅怅。家姊事想有所闻。家门之玷,殊觉痛心。”老气横秋的口吻,冰冷的笔触。二哥是天津来的亲戚。想来她的事已经传遍了亲戚朋友。她将纸重新团回去,扔在桌上,心已经冷透了,都无所谓了。

  满目荒凉。这住了多年的屋子,装满了不如意也装进了细小欢喜的房子,忽然让她感觉是那么陌生,仿佛荒漠。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薄薄的,冷冷的,布满了癫狂的、静静的杀机。有传言说父亲要用枪打死她,可她知道父亲不至于此,但她害怕他会这样将她囚禁几年,等她再出去时已经不是她了。那是更不堪的结局。她不要!

  仅仅几天、几周过去,她就感觉自己仿佛老了很多,她紧紧地紧紧地捏住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要捏出里面暗藏的泪水。头上不时响起飞机的轰鸣声,她真希望有一颗炸弹就落在这家里,将这一切彻底结束。何干叮嘱她,“你千万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张爱玲知道此中轻重。何干是替她打算,而她目前最需要的是重获自由,是重新走出这个家门。她让何干带纸条给父亲,“二叔:娘是真的对我误会了,请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瑛。”

  父亲看完纸条就撕掉了,没有任何回话。无望的日子是那么冗长。张爱玲的心里翻腾着出逃的计划,看过的《三剑客》《基督山恩仇记》种种情节涌进脑子里,反复掂量。她记得《九尾龟》里有个准备私奔的恋人,用被单结成绳子,从窗口吊下去,可她住的屋子没有临街的窗,窗下是花园,花园里养着呱呱叫的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一棵树木是白玉兰,大白花像污秽的手帕、废弃的纸张挂在枝头。在此时的张爱玲看来,那是世间最邋遢最丧气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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