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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怯望

  在没有人的时候,她才真正放松下来。她知道怎么看“七月巧云”,喜欢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她喜欢微风中藤椅上的惬意时光,喜欢雨夜闪烁的霓虹灯,喜欢坐在双层巴士上伸出手去摘下翠绿的叶子,她有属于自己的欢愉。可是,她无法避免与人接触,无法走出母亲挑剔的目光。她常常感到异常的孤独。独自站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走过来走过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切割着蓝的天,尖利的线条与断然的块面。她仰起头来望向刺目的阳光,感觉自己仿佛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被不知名的主宰裁判着,内心充满了惶惑,不断交替的自夸与自卑。她将这一时期的尴尬,一个早熟少女敏感的内心世界,都写在了参加《西风》杂志征文比赛的《天才梦》一文里。那次大赛是1939年底举办的,《天才梦》获得了名誉奖的第三名,刊发在1941年第4期《西风》上。在这篇文章的末尾,这位十八岁的少女写下了一句后来广为流传的精辟之语:“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摆脱当前困境的唯一方式,是留学——靠自己的本事考到伦敦大学。她在学习上花了力气,她的作文是出类拔萃的,她能很快地领悟老师的意思。在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中,她考得了远东区的第一名。

  似乎,梦想就快成真了。留学的钱,母亲已经准备好。护照也托人办妥了,从重庆寄来,沉甸甸的一小本,母亲难得地冲她露出笑容,调侃她,“这要丢了可好了!在外国没有护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母亲告诉她何干要走了,想见她最后一面。约在静安寺的电车站。张爱玲留出时间,去车站对街著名的老大房,将剩下的一块多钱买了两色核桃糖,油腻腻的两只小纸袋。她笑着递过去,何干没有笑,将两只油纸袋收进宽大的蓝布罩衫里,不见踪迹了。十多年的主仆情意,这两只小小的纸袋是无法回报的,可是她再没有多的能力了,这是她所剩的全部。

  张爱玲刚刚配了眼镜,镜片后的何干有一点陌生,想来何干看她也是一样的。何干的鬓发皆白了,举止也不再是以往那般利索。她望着张爱玲,“大姐你学堂那只箱子给我吧?”张爱玲一怔,忙点头应了,那是学校定做的专门放零食的小铅皮箱子,上面写着个人的名字。读中学时,何干每周都会去学校给她送零食,拿换洗的被子衣裳。离开父亲家后,被何干同那只首饰箱一起藏下来,才没有被后妈拿去分给人。

  因了她的任性,这老佣人是无法做陪房跟着她去享福了,只能告老回乡,走自己的路。张爱玲知道自己亏负了她,知道这是永别,可是两个人都没有眼泪。她看着她坐上电车,满头的花发随着“叮叮铃铃”的电车消失在视线里。也许,坐在电车上的何干,会拿手抹拭两眼,在心里叹一句,“真是冷心啊!”

  她只求脱身,没有心力顾及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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