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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伤寒

  什么都齐备了,还是走不了。“再等等看吧,听说要打起来了。”那个据说一年到头冷雨、黄雾、下午就黑了天的遥远的国度,也无法逃脱战争的阴影。毕竟是母亲,不放心她去异国冒险。

  舅舅家的两个表姐要出嫁了。她陪着她们买衣料,试衣服。站在霞飞路的商店橱窗前,木制模特的脸在霓虹灯下隐现,倾斜的帽子上斜插的羽毛,两人用羡慕的目光去看,呵气喷在冰冷的玻璃上映出毛茸茸的花。

  公寓里忽然静了,她和姑姑两个在家。心情都有些低落。姑姑突发奇想,“想吃包子。自己来包。”马上动起手来,四只糖心芝麻酱包子蒸出来,热气腾腾的,两人脸对脸吃。家里没有发面,包子皮有些硬,姑姑大口嚼着,“还不错”,张爱玲也觉得这馅子好,满嘴热乎乎的,不知怎么忽然流下泪来。这样的时刻,已经有多久没有过了。去舅舅家吃饭的时候,母亲多半会清炒一碗苋菜,梅红的菜色汪在油汤里,她小心翼翼捧着过街,拿去舅舅家。有时候,她觉得与姑姑的亲切更胜过自己的母亲。是因为不必向她伸手要钱的缘故吗?雾气蒸腾,她拿手悄悄擦去眼泪,姑姑没有察觉。

  办过了喜事,母亲准备请人来家里喝茶,张爱玲病了。她满心歉疚,似乎病得不是时候,故意打乱了母亲的计划。公寓本来就小,高烧不退的张爱玲搬到客室,与姑姑对调。床边放着个呕吐用的小脸盆,这不洁的象征愈发加重了张爱玲心里的愧疚。母亲负气地走进来,“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这话已经磨得耳朵和心生出了茧。张爱玲知道母亲不过是发泄罢了,该花的钱还是会花。请了德国医生来为她瞧病,是伤寒,不得不住进了医院,单人病房。

  夜里,隔壁女人的呻吟穿透墙壁而来,断断续续的,早晨方才安静了。看护进来,低声说,“隔壁也是伤寒症,死了,十七岁。”那一年,张爱玲也是十七岁。只是她觉得自己不像,有时像十三岁,有时像三十岁。姑姑许诺过的“等你十八岁给你做点衣服”,已经那么久远了,可十八岁还不肯来,仿佛故意将她搁置在这满布细小坎坷的路途上。

  伦敦大学无法去了,欧战开始了。满世界都不安宁。她改入香港大学,退而求其次的解脱也是解脱。送别的人只有母亲和姑姑,在码头遇见补习班的一个同学炎樱,同样录的香港大学,母亲拜托她照料张爱玲,拜托了又拜托。张爱玲在一旁看着,说不清自己的心情。送行的人不许上船,她们笑着与她握手,礼貌地告别。英国式的礼节。

  走进舱房,行李已经安妥地立在那儿。炎樱约她再去船舷告别,亲人还停留在码头上。她不去,相信“她们已经走了”。终于可以告别她这样一个负担,她们心里想必充满了愉悦吧。

  船舱里只剩下她。汽笛忽地鸣响,震彻心扉的“嗡——”一声。她在这沉重而悠长的声音里仆倒在舱位上,大哭起来。

  船在移动,上海正在船舷外缓慢离去,向南,向南。

  她正在远离的、业已告别的,是比前路更寥廓的一片废墟……

  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尔也有澄明的

  使人心酸眼明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

  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

  坐在硬板凳上,打一个冗长而艰难的盹

  乙字形的台灯亮着。乳黄色的球形玻璃罩,映在清晨灰蓝色的海面上,画面有些妖异。张爱玲伸手按灭了灯。这台灯是在上海买的。自从得了转入香港大学的通知,母亲就开始研究这所学校的章程,知道宿舍里只有台灯是自备的,便去百货公司花三元钱买了一个,冒着打碎的危险装在箱子里带来。

  这灯总像一种提醒,仿佛母亲讶异而责怪的目光时时在注视着她。

  炎樱和同学隔着宿舍的板壁,躺在床上一问一答。逢到炎樱回答时,她总是不自觉地抿细了嗓子,透出一股不自信和悲意,小声地一一报出骨头的名字。她学的医科,去年还留了级。张爱玲准备下楼时,过去问她走不走,她还赖在睡袋里,她母亲怕她睡觉时掀掉被子给她买了这个睡袋。她做事似乎从来不急。

  张爱玲拿着钢笔、笔记簿、墨水瓶走进食堂。在这所橡胶大王子女就读的学校里,她天天拿着墨水瓶去教室,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让人侧目。学校依山而建,房子下面坐着高高的石头地基,地下室不住人,怕潮,停汽车用。食堂就是汽车间改建的,对开排门打开来,正好面对着大海。乳白色粗壮的方形柱子,亮红色的方砖地面,浅粉色仿大理石长桌。桌旁已经坐满了人。日历上写着1941年12月8日,今天是学校大考的日子。食堂里显得比平时喧闹,大家的情绪似乎都有些反常。从内地来的两个女生,素来不合,为一张报纸争吵起来,将报纸撕得粉碎。

  忽然传来“轰轰”两声。张爱玲抬起头,从对开排门望出去,鸭蛋青色的大海和天空,虚虚地浮一排小岛的剪影,仿佛一群逶迤相跟的乌龟,三三两两的。天空上掠过硕大的乌影,是飞机,飞得很低,似乎沉重得天空快托不住了,随时会掉落下来。一个高年级的侨生叹道,“又演习了。”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辆飞驰的汽车爆炸了,冲击波累及路过的汽车,一连串的停顿与颠簸,但是很快驶离了视线。张爱玲心里一紧。又是“砰砰砰”几声响,从海上飘过来,因了距离迢远而不觉猛烈。大家齐齐朝外看去,嬷嬷低着头笼着手走进来,脸抵紧白领口,挤出敦实的双下巴。她的一双黑眼睛在浓眉毛下睇视着众人,声音平静,“大学堂打电话来,说日本人在攻香港。”

  刚刚还被考试的紧张气氛所笼罩的食堂,被另一种更鲜活、更跳跃的恐慌占领了。身穿淡粉红色薄呢旗袍的一个女生先叫起来:“糟糕,我家里在青衣岛度周末,不知道回来没有。”她奔去打电话。嬷嬷拦住她,“电话不通,到处都在打电话。刚刚给修道院打也打不通。”

  “嬷嬷,是从九龙攻过来的吗?”“嬷嬷,还说了些什么。”众人七嘴八舌,像打翻了一屋子的乐器,广东话、英语、国语,只有张爱玲一动不动,像一块被冰冻住的石头,喜悦正在她的身体里翻涌。她不想露出欣喜的神情。这学期的近代史,她不知怎么念不进去,大概是觉得太近了,反而失去时间的层层遮蔽所带来的朦胧质感。报纸上的时事看起来灰蒙蒙的,索然无味,不能吸引她。她总觉得不真实,内里应该另有一番情由。上半年拿到了全部免费的奖学金,下半年看来是无望了。心里正为今天的大考惴惴不安呢,可巧日本人不早不晚地攻来,算是解脱了她。

  进入港大,她是必须刻苦的。不好好读书的话,就什么都不会是自己的,对不起母亲为她花的那些钱。她有一种天赋,擅于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每一门功课都考第一。一位教授说,给她的分数是他教书十多年来最高的。拿了奖学金,就有希望毕业后被送到英国去读书。

  家在香港本地的女生,都跑上楼打电话回家,剩下的涌到窗口、门口去瞧。没有飞机,只看见花匠站在铁栏杆外面陡陡的斜坡上,手搭凉棚望向海面。斜坡上赤红的松土里排列着一棵棵生菜,仿佛巨大的绿色玫瑰形花苞。

  炎樱这时才下来,倚靠在栏杆上,倒仰着头吃三明治垂下的一缕炒鸡蛋。一个女生指着矮墙上晾的修女的白包头,“嗳,这白布还是收进来吧,飞机上看得见。”几尺见方的白布浆得笔挺,贴在铝质包边的薄板上。触目的一片白。

  嬷嬷走出来大叫,“快进去,快进去!危险!”没有人听她的。她只好转而冲着马来亚来的两个侨生叫,她们都是从家乡修道院办的女校毕业,习惯服从的,果然,苏雷珈和另一个侨生微笑着进去了。嬷嬷冲着花匠叫喊,“把排门上起来!你们就待在地下层,这里最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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