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战乱
排门上起来,食堂的光线顿时暗弱下去,只从门上端半透明的玻璃里透进一点天光。有女生在垂泪,家里电话打不通,有人在劝她,还有人在楼上清理东西,等家里的汽车来接,有的已经被接回家了。还有的在议论战事,说香港早有准备的,新加坡是个堡垒,随时会派援兵来,让那日本兵胆敢来!
艾芙林颓然地坐在桌边,细瘦的脖子向前伸着,木偶似的凝视着眼前的桌子,黄色的鹅蛋脸仿佛覆了一层灰。她素来说自己是在内地身经百战走过来的,什么都吓不住她。有学生问她,“战争是什么样子的?”她面无表情,“还不就是逃难,苦,没的吃。”
炎樱从后门进来,从容地坐到餐桌边,开始吃麦片,大声叫嬷嬷,“没有黄油了,咖啡是冷的。”这个有着金棕色小圆脸、一双眼睛像黑色太阳的印度籍女生,骨架娇小而丰满,只会说英文,是张爱玲进香港大学后最贴心的朋友。学校通行的是广东话和英语,在这里张爱玲和内地来的学生一样很少讲国语,她的英语很好,随便一本英文书拿起来就看,哪怕是关于物理或者化学的。她和炎樱交流起来没有障碍。周末,她和炎樱常坐在马路边的铁栏杆上聊天,两脚悬空,下面是树梢,不时有香气氤氲而上,是树上一球球珍珠似的小白花散发出来的。山坡上的白雾中,偶尔浮过一顶斗笠帽,帽沿下挂一圈百褶蓝花布,是捡柴草的女人……
炎樱吃完,若无其事地对张爱玲说,“我上去睡觉了,你上去不上去?”她俩住在走廊的最尽头,门对门。张爱玲走进她那一间,这时候一个人待着,只会让恐惧不断膨胀。两边都是长窗,房间小小的,像个玻璃泡悬在海面上,仿佛无遮无挡地暴露在飞机的视野中,等着炮弹来炸破它。还是地下层安全,虽然食堂的气氛实在让人窒息。
炎樱又裹进了睡袋,百无聊赖地瞧瞧她手里的书,“看的什么?”“历史笔记。”战争还是不能让她释然,或许很快就会复课,考试还是会降临。到中午,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汽笛,解除空袭警报的。炎樱接到一个男孩的电话,约她去看电影。似乎战争还不够严重,没有让电影院关门,也不足以让生活停止。炎樱问她去不去,她摇头。还记得刚进港大没多久,炎樱说她父亲的一个老朋友请她看电影,自己单独去不妥,拉上了张爱玲。那是一次尴尬的不愉快的经历。
中环一家古旧的澳洲式电影院,建筑物的表面被岁月涂抹了无数污秽的色彩,庞大的躯体将旁边的街道挤得窄窄小小。巨大的广告牌上红彤彤的,流血的场面。一个身材高大的五十岁男人迎上来,瘦削得仿佛一个骨架子,身上的白西服已经泛了黄,二十年流行过的式样。这颜色与他的皮肤、头发色泽一致,也给人脏污的感觉。一双印度式的麻黄大眼睛,缠满了血丝。炎樱向他介绍她,“我的同学,希望你不介意她陪我来。”男人立刻升起满脸的窘色,掏出两张票塞进炎樱手里,咕哝一句“你们进去”,转身走了。炎樱赶上去拉他,男人想起什么,将手里的纸包塞给她,还是走了。炎樱回来低声解释,男人带的钱只够买两张票。
纸包里是两块浸透加糖鸡蛋的煎面包,包在花花绿绿半透明的纸里,油渍张扬地沁出来。两人走进电影院,老式的大堂斜坡陡得厉害,不抓住点什么就仿佛随时有摔倒的危险。在昏黄的光线下,两人跟着领票员穿越狭窄的楼梯走道,麻袋式的棕草地毯,在密密麻麻的扇形座位间寻找属于自己的座位。在最后几排,最便宜的位子,与那男人的形象相宜。电影开始,奇小的银幕,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电影没看完,两人就出来了。那油渍渍的蛋糕,尽管新鲜,吃着也不对味。
炎樱独自去看电影了。晚上,港大食堂里只点了一支白蜡烛,修女们似乎特别兴奋,做了炸牛脑、炸番薯泥丸子,还有两个修女下午从城里买回了新鲜的法国面包。似乎,这时进城带有探险的意味。平时,饭后,有男生成群地上山散步,停在离她们宿舍不远处,挽着手臂站成一排,在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大声地齐唱流行歌曲。有时候,大声地叫某一个女生的名字,叫一声激起一阵杂乱的哄笑。叫的多是英文书院的本地女生,也有人叫过炎樱。像是学马来亚人唱歌求爱的方式,却又带了玩笑的成分。今晚,外面黑漆漆的,也静寂寂的。
同一楼层的医科生常常深夜苦读。有时从走廊里经过,从钩起来的两扇半截门看进去,穿着浴衣、头发散披的女学生坐在灯影里,一只手托一只骷髅,嘴里念念有词地在读书,背后站着一具骨骼标本,看起来像是正在施魔法的女巫。可是今晚,谁也无心读书了,聚在食堂里说话。也有情侣或朋友来探看的,双双对对在门外的冬青树丛边说话,站在门内射出的一角微光里,为了避嫌。也有的靠在食堂外甬道上,背靠水门汀墙,双双抱着胳臂无语。男生想报名参军,女生不让,两人生着闷气。
炎樱看电影回来,在食堂吃嬷嬷特地为她留的饭。她说,电影院里古怪地点着蓝灯,阴森得很,看到一半响起了警报,可大家还是照样看下去,反觉得那电影更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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