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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轰炸

  战事在继续,并没有向大家期待的方向发展。日本空军先轰炸香港启德机场和停泊在海面的英军舰船,随后向九龙要塞发起攻击。港大附近的军事要塞也遭到了轰炸,艾芙林歇斯底里起来,大哭大闹不止,不停嘴地说了很多可怕的战争的故事,吓得女生们一个个面容失色,满面惊恐。学校的存粮眼看要吃完了,艾芙林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经历,每天吃得特别多,还鼓励大家都多吃一点。她那恐怖的吃法让很多人生出担心,可能过不多久就没得吃了。于是,有人提议实行配给制,她不肯。每天吃饱了,就坐在一旁抽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对于绝大多数人,生活因为战争与以往有了不同,他们却不加理会地保持着素常的生活心态,仿佛这战争是可以不去理睬的。听了课,白天学生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关在黑漆漆的箱子里一般,外面机关枪“忒啦啦”直响,仿佛急雨落在荷叶上。怕被流弹击伤,洗菜的人不敢走到窗前去,摸黑洗出来的菜里尽是蠕动的虫。在四处蔓延的恐慌里,炎樱还是那么镇定。她去城里看电影,回宿舍后又独自上楼去洗澡,外面枪声响得热闹,流弹击穿了浴室的玻璃,她依然大声地唱歌,从容地往身上浇水。嬷嬷听见歌声,大发脾气。

  可是,这战争到底没办法不加理睬。一个炸弹落在学校宿舍的隔壁,港大不得不停止办学,所有人都避下山去。外地的学生无家可归,只有参加守城工作来解决食宿问题。医科学生都被派到郊外救护站,二男一女一组。一个女生着急起来,“怎么办,没有合适的衣服穿。”她家非常有钱,不同的场合都配了不同的行头,从水上跳舞会到晚宴,可没料到战争突如其来,她只得向人借了一件宽大的灰色布棉袍,又剪了短短的菲律宾头。在战争中,力争不抢眼是最紧要的。

  马来亚侨生苏雷珈有着棕黑色的皮肤,眼睛矇眬眬的,她受过修道院教育,学的医科,曾天真地询问被解剖的尸体穿不穿衣服,被传为笑谈。逃下山时,她将所有的好衣服都收拾起来,装进硕大的皮箱里。她在红十字会充当临时看护,这一箱子衣服没有白带,她穿着赤铜底上起绿寿字的锦缎棉袍忙进忙出,劈柴生火,打针换药。这华美的装束在那种境地里,带给她莫大的自信,她坚强地与男护士们一起吃苦,话多起来,人也干练了许多,竟是被战争脱胎换骨了。

  张爱玲也跟着同学去跑马地防空总部去报名,做战时防空员,听说有口粮可领。几百个学生浩浩荡荡地走路去报名,张爱玲一个都不认识,跟着大部队往前走。报了名领了证章出来,挤上一辆电车,刚走到跑马地墓园附近遇到了轰炸。飞机一架架掠过上空。乘客飞快地逃下电车,奔到人行道旁的门洞里。一个男生拎着刚从防空总部领到的一麻袋黑面包,分给每人一片。大家听着间断的“轰轰”声,嚼着黑面包。那仿佛是生平吃到的最美味的面包。

  对面墓园的满坡翠绿中,镶嵌着一个个白牙似的墓碑,一直伸展到天际处。木质园门上挂着绿字黄木对联:此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在这与死亡贴颈而处的时刻,这墓园的景象仿佛凄惨的提醒。门洞里挤满了惊惶的人。每个人都裹在厚墩墩的棉衣里,空气里充满冬天久没洗澡的脑油气。蹲不下来,一个磕在另一个的背上,挤挤挨挨地矮下身子,将“怦怦”激跳的心好歹安顿下来。难道会死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想到这里,张爱玲的心一阵揪痛。可是,就是死在家里,一家人被炸得骨肉模糊,又有什么好?死,还不是一样的死。

  从人头望出去,是明净的无辜的蓝天,满世界淡金色的阳光。一辆空电车孤单单停在街心。飞机还在扎猛子般往下冲,“砰”一声,好像就炸开在头顶上,震得耳朵生疼。张爱玲本能地将防空员的铁帽子往下罩住脸,缩在黑里好一阵子才翕开一条缝,有光亮照进来。没有死!

  炸弹落在对街,一个年轻的男店员受了伤,大腿上在淌血,被人抬过来。他的神情里有一股兴奋,仿佛很满意自己成了众人关注的中心。身后的铁门闭得紧紧的,人们这下子找到了强劲的理由,纷纷捶打着门,“开门呀,快开门!有人受了伤!”门到底是开了,人们蜂拥而入,穿堂里摆着几个箱笼,几个女太太和女佣模样的人木着脸,不敢做声。飞机还在投弹,但渐渐地远了。又等了一刻,汽笛声响起,警报解除了。众人又奋不顾身地冲向电车,唯恐刚买的电车票给浪费掉了。

  回去的路上,张爱玲听见自己在对人说,“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在对谁说,何干,姑姑,炎樱?她们会当回事吗?她压根儿没有想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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