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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飘浮

  每天清晨四点钟,人便醒了。寒意乱窜的黎明,冷冰冰的被子,不甚清明的天光,无根无底的飘浮感。心里惘惘的。谁能保证每一颗炸弹都落在安全距离之外,谁又能保证今天去上班的路上不会遇到不测。在这乱世,没有什么可以抓握的,没有什么是牢靠的。

  急于攀附点什么的人们,等不及地结婚了。一对男女来防空站借汽车,去领结婚证。男的是医生,拿恋恋的眼神不时地瞅一瞅他的准新娘。女的是看护,娇小美丽,红彤彤的颧骨张扬着喜气,她穿一件淡绿色镶墨绿边的绸缎夹袍,两人默默地手握着手,一坐几个钟头。每每对看的时候,两人眉眼间就情不自禁地荡开掩藏不住的笑意,那憨憨痴痴的样子给一群旁观者也带来了快乐。

  一天晚上,炎樱摸黑找来了她的房间。同学中有一些结伴去了重庆,更多的留下来,承受着战乱和恐惧的重压。炎樱被分配到湾仔一带,走了很远的路来看她,说那边到处是受伤的人,白骨头从皮肉里戳出来。好在那里口粮供应及时。张爱玲身上只剩下三块钱,每天都空着肚子。站长太太中午送饭来,精致的几样菜,火腿蛋炒饭,看得张爱玲在一旁止不住地头晕。口粮还没有发下来,没有一点消息。不管谁输谁赢,不过是换了人来殖民统治,有什么差别?这战争还是早点结束的好!

  水龙头里只有点点滴滴的水流出来,张爱玲用洗口杯好不容易积满一杯水,先洗一只袜子,洗完再积满一杯,洗另一只。侨生依靠在浴室门口,“佛朗士教授死了。”

  张爱玲愣住了,这消息怎么传来的,是真是假?不能相信!水点点滴滴落在脏污的灰色水门汀浅缸里,击打出一小朵一小朵脏污的花朵。

  侨生走了,她继续搓着袜子,手机械地绞动着,忽然抽泣起来。死亡是这么一回事,再没有可能去向他解释了,那个有着磁蓝色眼睛、砖红色脸膛的男人。一扇沉重的门就此闭合了,再不能开启。

  佛朗士教授爱喝酒,圆实的下巴微微翘起,又粗又硬的板刀眉,砖红色的脸膛与他常系的一条砖红色领带呈一个色调。有时,他也系一条颜色深暗的蓝卍字宁绸作领带。他是剑桥出身,在中国生活几年已经彻底地中国化了,写得一手漂亮的中国字。他不住在学校安排的宿舍里,大概害怕那里气氛的压抑。在人烟稀少处,他盖了三幢房子,其中一幢专门用来养猪。家里不装电灯,也不通自来水,一辆破旧的汽车只是用于仆人买菜,他自己骑一辆自行车来来去去,提倡过极简单的生活。上课的时候,他简直离不得烟。说话时嘴唇上叼一支烟,一上一下地抖动,险伶伶的。手指间仿佛坐着一个烟囱,常常烟蒂也不按灭,随手扔出窗去,从女生的蓬松卷发上险伶伶地飞过。他对历史有独到的见解,喜欢拿腔谐调地念读官样文章,在这份谐趣里他教给学生很多东西——扼要的世界观,历史的亲切感。更重要的,他是赏识过她的人。

  张爱玲记得,每逢志愿兵去集体操演时,佛朗士就会幽默地拖长声音,对他的学生们说,“下礼拜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武功。”又一次去“练武功”的他,再也回不来了。他被人枪杀了,不是日本兵,是自己军队的哨兵。那个黄昏,走向军营的他到底在思考什么,竟然没有听见哨兵的吆喝。不甚光彩的死亡。

  一大早,女佣来通知全宿舍的人去餐室聚会。今天是圣诞节。不知不觉,已经是围城的第十八天。阳光从靠近天花板的一个小窗户里照进来,落在铺着墨绿漆布的餐桌上,桌上摆着炼乳红茶,各种饼干和糖果,大家互相祝贺“圣诞节快乐”。张爱玲拿了几块饼干去上班。途中遇见一个同学告诉她,“香港投降了。”投降?那么,是日本人胜利了?她不能相信,依然往前走。可是防空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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