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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暗夜

  似乎战争加剧了这个冬天的寒冷。上夜班,唯一让人欣慰的回馈,是有宵夜吃——牛奶和面包。凌晨三点了,天还黑沉沉的,张爱玲揉一揉冻僵的手,抱着胖胖白白的牛奶瓶穿过病房,去厨房煮牛奶。醒着的病人陷在寒冷和病痛的双重夹击中,睁大了双眼看着她走过去,那遥不可及的胖胖白白的牛奶瓶,在昏暗的光线中发出耀眼的白光。

  水寒彻骨。黄铜锅没有盖子,锅壁上满是油垢,她不得不用肥皂刷洗,任由无数把小刀刮削着手指。锅坐在炉子上。蓝色的火苗和老黄色的铜锅,一个跃动,一个凝重。这一刻是宁静、温暖而光亮的。对于肮脏的人与事,她是宁可闭上眼睛、扭转头去,给自己环护一个光洁明亮的世界。可是那个病人的声音蛇一样曲折地游过来,“姑娘啊!——姑娘啊!——”这声音将厨房里亮着的一只白蜡烛,吹得东倒西晃。她不禁怨愤起来,仿佛被困住的兽,这可恶的疼痛!可恶的声音!

  天快亮时,声音终结了,像被黎明前的寒冷冻住了一般。那人,死了。

  有经验的职业看护去处理他的后事了,张爱玲和同学继续缩在厨房里,仿佛没有这样一件悲惨的事情发生,他们就着炉火的温暖,用椰子油烘烤小面包。很快,面包散发出了有穿透力的香味,这来自人间的慰藉,远处传来悠悠的鸡叫,一个漫长的夜晚终于熬过去了。

  除了看护,他们还学习日文。这也是战争的“后遗症”之一。派来的老师是个俄国人,本来是一头黄发,全部剃光了。他上课喜欢和女生开玩笑,重复的那几句。不用多久,就没多少人对日文感兴趣了,听课的人越来越少,终于气得他不肯再来上课,于是换了老师。

  俄国老师颇为欣赏张爱玲的画。看到一幅炎樱穿衬裙的肖像画,当即掏出五元港币买了去。那段时间,张爱玲画了不少画,由炎樱涂上颜色,自己看了也不免欣赏赞叹。仿佛是受战争特异气氛的刺激,她以极简而夸张的线条勾画出一帧帧抽象的人物百态:暴躁的二房东太太有着向前突出的斗鸡眼,头与颈貌似电吹风的少奶奶,脖子奇长、五官平板的听话的小女孩,表情悲伤、永远被动的“可怜虫”女人,蹲在地上患传染病的妓女,身形像狮子又像狗,衣襟下露出丝袜边和一抹吊袜带……她一面状态喷薄地画着,一面在心里明白:也许这么好的状态,很快就会过去,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说好和炎樱一起回上海,可是,忽然的一天,炎樱的住处人去屋空,同学告诉张爱玲,她已经走了。一记鼓槌猛烈地击打在头部、心上,张爱玲跑回宿舍,扑倒在床上蒙头大哭。这样的哭,在她渴望逃离父亲家时不曾有过。这样的哭,更甚于离开上海时独自一人在船舱里的哭泣。她哭得不肯停歇,其实并没有观众。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人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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