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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流泻

  随着名气的增大,张爱玲赚取的稿费逐渐丰厚,加上姑姑也在电台谋职,两人将两位德国房客辞了,房间宽裕了许多,饭食也不再被葱油饼垄断了,女佣也退休回家了。两人过起了自己打理俗常生活的日子。姑姑曾在烹饪学校学过做菜,偶尔会下厨做两样简单的菜式,张爱玲负责煮饭和买菜。这于她已经是极大的挑战,她从开电梯的男人那儿学习怎样煮出又软又韧的红米饭,在实战中学习怎样买到成色最好的菜蔬和肉食。她强迫自己一点一点落到俗常生活的地面上,因为心甘情愿也不觉得格涩。

  因为知道自己是不完美的,张爱玲对那不甚完美的广大的人群没有苛责,也谈不上同情,只是有淡淡的理解。她喜欢“暖老温贫”的市井气息,小饭铺门口煮的南瓜,热腾腾的一缕甜香。斜坐在人力车上,手提网袋的女人,车夫点亮油灯,女人的身形渐渐亮起来,那网袋里柿子的暖红也一点一点亮起来。人行道上有人在蹲着生火炉,浓浓的白烟翻滚而出,她喜欢走在这浓烟里,闻烟雾略有些呛人的暖与香。穿绿衣的邮差自行车上驮着老太太,她勤勉地并腿而坐,张开嘴来笑着,仿佛舌头都被风吹得发了凉。装了红灯的自行车轮,深夜橱窗里的铁栅栏,光脊梁的木制模特,理发店橱窗里绿布帷幔下卧着的一只小狸花猫,西洋茶食店里浓郁的鸡蛋与香精的气味,十来岁的孩子亮着嗓子唱“香又香来糯又糯”,带了夹生不纯熟的曲折,小小的身形蹲在锅边,仿佛满怀的炉火,都让她喜欢。在菜场里,看到那些新鲜的嫩色的蔬菜,油润的紫茄子,翠绿的豌豆,热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她喜欢。收摊后的菜场,满地的鱼腥和菜叶的皮渣,错落的一地颜色,她也没有嫌弃。买菜的老汉忙不过来,为了找零将拎菜的袋子用牙齿咬住,她接过去,濡湿的手感也未起反感。买菜的路上遇到封锁,被羁留在离家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女佣大声叫着“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惹起一街的笑,人丛里的张爱玲也淡然地笑着。洗过蔬菜的篾篓上粘几片菜叶子,迎着亮看,仿佛翠生生的叶子生在竹片上。米缸里放进胡椒防虫,淘米前先将胡椒挑出来,误将肥白的虫子当了胡椒,吓得尖声大叫,弃饭锅而逃。她花几百元钱买了一件乔琪绒布料,因为朋友说说不定什么时候不走俏的乔琪绒就时髦了,时尚总是飘忽不定,不可理喻的。等到市面上有乔琪绒卖了,她拿到寄售店里去卖,希冀可以赚些钱,又巴望不要被人买走,到底舍不得。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的质感。

  从香港带回来的土布,夸张的大红配柳绿,做了旗袍和西式的衫裙,大喇喇地穿出去,像是将色彩斑斓的画幅套在身上,心里爽快异常。傍晚,她穿了紧身贴体的紫花旗袍去买蟹壳黄,齐膝的短旗袍勾勒出修长的身形,在昏黄的光线里走出一路的暧昧,暗隐的那一种风情,卖烧饼的汉子不禁多看两眼,不知这女人什么路数。写作仿佛一种通道,将她身体里淤积的暗色情绪统统流泻出去,一种穿上新鞋子追赶新年的急迫重新被唤醒,她等不及地想要全世界注目于自己。

  而她,走在自造的炫异光色里,心头忽地升起一抹空虚——写了许多爱情故事的女子,二十二岁了,却还不知道恋爱的滋味。说出来,怕是惹人笑的吧。

  她不知道,一段传奇即将到来。留给她注定幻灭的美丽。

  他一人坐在沙发上

  房间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

  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不早亦不晚,他(她)也在这里

  公寓里新收回的客室呈L形,长长的屋子中间嵌着红砖壁炉。炎樱来了,初冬脆薄淡金的阳光从落地玻璃门里透进来,织出一片迷离光带。两人坐在这光带里说话。张爱玲忽然笑起来,“有个汪精卫政府的官员,写了一篇评论,说我的文章好。”

  对于好评,无论说到说不到点子上,她是一概喜欢的。文章发在《杂志》上,编辑将清样寄给她,雪白而薄的清样纸上点缀着大红色的朱批,仿佛线装书一般古朴而雅致,还有字里行间的惊叹之慕,都让她舍不得将清样寄回去。没多久,编辑又有信来,说这作者竟然失去了自由。

  这位作者名叫胡兰成。这篇书评却与女作家苏青和她办的杂志《天地》,不无缘起。

  苏青也是一位刚在上海文坛冒出头的女作家,本名冯和仪,大学没毕业就奉父母之命结了婚。婚后生活并不幸福,苦闷的她拿起了笔,《产女》、《我国的女子教育》、《现代女性》、《论女子的交友》一系列文章发表在林语堂主持的杂志《论语》上,文风泼辣,言辞大胆。此举大大溢出了她的丈夫可以忍受的限度,两人最终走至离婚。上海沦陷后,她改为“苏青”的笔名,出版了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以她的自身经历为蓝本,写了婚姻生活中种种琐细的矛盾、摩擦与不堪,其中大胆的性描写更是让人侧目。有报刊给她加上“性贩子”的帽子,反而让这本书大卖,直出到十多个版次。她不修边幅,颇有欧美女作家之风格,清俊的长形脸,身材略有些胖,常在旗袍上套一件臃肿的咖啡色绒线衫,上面织着累累的葡萄花串。1943年苏青自己创办了“散文小说月刊”《天地》,仗着与张爱玲的友情向她约稿,张爱玲以惺惺相惜之意,也将自己的多篇散文支持给她。胡兰成“初晤”张爱玲的文字,就在《天地》上。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从不关心别人事的张爱玲,竟跟着苏青去找人说情,希望解救他。

  其时正在南京汪精卫政府谋事的胡兰成,收到苏青寄来的《天地》1943年11月号杂志,躺在南京的自家小院中的一把藤椅上翻读。读到《封锁》的开头,不由得挺直了身子坐起来,如此奇崛的文字让他着实一惊,直坐着将小说一气读完。内心大为震动。没有影子的太阳晒满整个院落,草色青中带黄直铺到脚边。他觉意犹未尽,将此文推荐给朋友看,生怕这好东西无人识见。

  自从在《天地》上“初晤”后,他又在许多杂志上看到张爱玲的小说与散文,总是忍不住从心里叫出“好”来。这世间竟然有这样的人物,可以写出这样的文字,该是何等的稀罕!他揣度这名字脂粉气很重,或许是一个男人的化名,却一厢情愿地想,“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他写信向苏青打听,苏青知张爱玲素来不与陌生人瓜葛,未加理睬,只告知是个女人。在胡兰成心目中,张爱玲愈发显得神秘莫测,又因神秘而愈发地感觉奇美。紧接着,《天地》上刊发了张爱玲的《公寓生活记趣》、《道路以目》,还配发了张爱玲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张爱玲取的正面头像,显得清秀文弱,这愈发引起了胡兰成的绮思。他用笔写下自己的连连赞叹,“见了好人好事,会将信将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证明其果然是这样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地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干。”按捺不住内心涌动的激赏之情,胡兰成写了一篇书评文章《评张爱玲》寄到《杂志》,分两期刊发出来。这篇文章倾尽华美歌颂之辞,颂其文、颂其人、颂其画,“她的小说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从生之虔诚的深处迸溅生之泼辣……”“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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