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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惊见

  这期待已久的真实的初次见面,是以惊诧开头的。胡兰成从照片看,以为张爱玲是娇小单薄之人,没想到真人长手长脚,个子高挑不说,仿佛与身上的衣裳起着不和谐的冲突。她的文笔老到干练,原以为是精通世故、成熟圆融之人,不想却是怯生生、仿佛未脱尽学生气的女子,这意外让他急于淌泄的千言万语梗堵在心里,两人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张爱玲素来不擅与人打交道,能让她放松的都是感觉上至为亲密信任之人,像姑姑、炎樱,连母亲也觉得隔了几分。在这样的场合,她自然不会话语滔滔,胡兰成生怕冷场慢怠了这位才女,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学识,于是不停地说这说那,说东说西,他说起她文章的好,对时下的热门作品一一评点,说他自己生活、经历的种种,还问起她的稿酬情况,张爱玲一味听着,问到头上才简短作答。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听者因羞怯而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不知为何,面对这个还算生疏的男子,张爱玲却感到了一种亲切。这一坐一聊,就是五个小时。

  或许,张爱玲想过告退却不知如何礼貌地告退,胡兰成想过收束却不知如何体面而自然地收束,两人直说到暮色四起时分,张爱玲自然没有留下吃饭的道理。胡兰成一直将张爱玲送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在夕阳斜照的弄堂里,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这一句仿佛带了亲近的玩笑,让张爱玲一愣,从没有一个男子这么唐突地对她说过,可唐突之中又有些让人释然的意味。她不知道,这是胡兰成惯用的巧言撩拨手段,仿佛无意、无心,轻轻的一下触痒,却总能如愿在女人心里激起涟漪。

  这次见面,让胡兰成略有失望,张爱玲本人似还不及照片给他的印象,更莫说那绮丽无比的文字。文字里透露的聪慧机趣,在真人身上也全然感受不到。她的出现只是将他既有的印象统统打翻了,然后来一次新的认识。可是,第二天,他却又带着满心的诧异,急不可待地叩响了公寓的房门。

  张爱玲在家,而且打开了门。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她显得从容镇定许多,亮丽的宝蓝色袄裤,嫩黄边框眼镜,满屋色彩明亮而精致的陈设,显出贵族之气。胡兰成又一次惊诧了。今天所见的张爱玲与前日所见,简直判若两人。反而是他,有些局促了。他在这房间里坐下来,目光不知该落在何处,只感觉一股“兵气”袭面。仿佛是落入了先抑后扬的文学套路,为了成全今日的印象,才制造了昨日的反差。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毕竟是见识多而广的人,惯于了嘴上生花。

  这一次,他依然滔滔不绝,生怕自己落入冷场的尴尬而不停嘴地说,在说中缓解内心的紧张。而再一次见面,在张爱玲也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依然说得少,可神色从容了。胡兰成提到《孽海花》中演绎的张爱玲祖父母那一段轶事,张爱玲将祖母的诗抄拿出来给他看,说小说写得不实,祖母作诗并不高妙,唯一留下来的一首还是祖父给改过的。对于显赫的祖辈,张爱玲神色间只有淡然,也敢于解构,反让胡兰成觉得大气。

  在一个出身卑微贫寒、却有野心的男人心里,是看重门第的。张爱玲既为才女,又是名门之后,合于传统佳话的框架,也符合他这样一个才子对自己人生的绮思与希冀。谈话间,张爱玲说起自己曾与苏青去托人解救他,胡兰成大为诧异,又感到这一举动实是女辈的幼稚,这样的托情自然是无甚效用的,难得的是她那一番心意。

  两人一坐又是半日,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回到家中,胡兰成还觉得意犹未尽,辗转难安,第一次见面颠覆了凭空的印象,第二次见面又颠覆了第一次的印象,两次转折增加了惊喜的程度,他情不自禁提笔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心里已萌生爱慕之意,笔下自然竭力卖弄才情。

  张爱玲接信,却是不喜。矫揉造作的文艺腔根本难入她的法眼,可因为这些幼稚可笑的文字是那一个人写的,一个经历过风雨沧桑、自诩成熟的文人,况且他还仿佛深懂她似的说她“谦逊”。她的谦她的逊,本是藏拙的本能,在他眼里却成了美德,这是美丽的错读,还是情感波荡导致的痴语傻解。既然他这样说了,她也真的觉得自己“谦逊”,有对生活与现实的虔敬。她亦提笔回信,对胡兰成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一来一还间,两人竟是彼此生出了知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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