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炫色
这段时期,也是张爱玲创作的勃发期。她的作品在上海的多种杂志上全面“开花”。她的小说主要发表在《万象》和《杂志》,散文则刊发在《古今》、《天地》。《杂志》与《古今》的背景比较复杂,《古今》的社长朱朴曾担任汪精卫政府交通部的政务次长,作者中有许多是效力汪精卫政府的人物。《杂志》则有日本人在背后支持,发表的文章不涉政治经济外交,走的纯文艺路线,聚集了一大批有才华的作家,却是为日伪文化立场面的意图,经常举办大型的活动,在上海文学界也算首屈一指。张爱玲的扛鼎之作《倾城之恋》就发表在这本杂志上,后来又在《新中国报》文艺副刊《学艺》上连载。
张爱玲素不问政治,自然对《古今》、《杂志》的日伪背景不加理会,《杂志》组办的朝鲜女舞蹈家崔承喜欢迎会邀请她参加(当时朝鲜也在日本治下),她也就去了。那时,也有一些年轻作家在发表作品,但大多与日伪一方的文坛保持距离。而更多德高望重的文学前辈,在上海沦陷后纷纷隐退以求自洁,看到张爱玲的文学才气也很欣赏,可见她与《杂志》这样背景不清的杂志合作密切,不禁为她担忧。郑振铎就曾托请《万象》主编柯灵代言给张爱玲,劝她在此清浊混杂之时,不要急于四处发表作品,可以交由开明书店保存,先支取稿酬,等到时局清澈之后再行刊印,那时开明负责编辑事务的叶圣陶已举家迁至重庆,夏丏尊和老板章锡琛还留守上海,店里以编辑之名延揽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像王统照、王伯祥、周予同等人都是低调行世,以求韬光养晦,不染污浊。
柯灵感觉自己与张爱玲交情甚浅,未将此话传达。恰好张爱玲来信,就中央书局欲为她出版小说集一事咨询柯灵。柯灵委婉地劝她不急在一时,中央书局不过以翻译古籍和通俗文学起家,实不入流,不如静待时机,好作品不愁出版。主张“出名要趁早”的张爱玲并未听进这番劝说,她要的是这一份“灿亮”、“艳极”,很快回信称她的第一本书《传奇》马上出版,出版者改为《杂志》社。柯灵暗暗为张爱玲惋惜,《杂志》的日伪背景更逊于中央书局。
正当张爱玲风光无限之时,一篇评论《论张爱玲的小说》刊发在《万象》杂志上,作者“迅雨”实是傅雷。文章对张爱玲的《金锁记》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称之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对《金锁记》的人物、主题、心理描写都进行了深刻细致的剖析,盛赞张爱玲于这篇作品中展现出的才情与文学天赋。但在褒奖《金锁记》的基础上,傅雷也对张爱玲的其他小说进行了批评,尤其是对《万象》正在连载的张爱玲长篇小说《连环套》予以了严厉的批评,称其选材不严、开掘不深、主题不明、文风不实,字字句句如刀劈斧砍,下力甚猛。这番褒奖与指责,实都是出于爱护之心,且评论深刻到位。柯灵在编者按中对此文给予了高度评价,“张爱玲是一年来最为读者所注意的作者,迅雨先生的论文,深刻而中肯,可说是近顷仅具的批评文字”。这篇文章刊发没多久,《连环套》在《万象》上的连载就中断了。对外,张爱玲是称自觉写得太糟,延续不下去,主动“腰斩”了。
傅雷的文章,张爱玲自然读到了,她是但凡报刊上有论及她的文章都会剪存起来,读者写来的赞美之信,她也一一收存,但不看,不在意,也不作答。偶尔与姑姑、炎樱、胡兰成说起这些评论文字,只当趣事一带而过,或笑或骂,绝不入心。对于傅雷的这篇文章,张爱玲也没作正面回应,只是在时隔数月之后,于一篇随笔里曲折地表达了自己的固执,显然对这番指责并不领情。这篇文章刊发在胡兰成主办的《苦竹》月刊上,改用一句当时十分流行的话“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拟题为《自己的文章》。她在文中自谦“不过是个文学的习作者”,但是对傅雷的指责一一进行了反驳、辩解。她言明自己喜欢“苍凉”更胜于“悲壮”,喜欢“苍凉”那一种“葱绿配桃红”的参差的参照、深长的回味。而她小说所写的都是一些不彻底的人物,不是英雄,而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他们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对于自己的文章,张爱玲在那一时段是绝然自信的。她正处在人生最华美的巅峰,哪怕身上沾满了蚤子,那痒痛与大喜悦相比,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在《自己的文章》里,她还宣言一般阐述了自己对恋爱的悟解:
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朴素,也更放恣的。战争与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质,往往是被驱使的,而革命则有时候多少有点强迫自己……恋爱……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
恋爱是生命放恣的飞扬,至情至性,不留余地。在很多场合,张爱玲显得沉默、冷漠,可在内心,一旦被点燃,她同样会飞蛾扑火一般渴望将自己掷向光热,哪怕彻底燃烧。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力降低到最低点,可在恋爱中的张爱玲,不止文学创作上迎来勃发的状态,达到一生创作的巅峰,而她本人,也从未如此绚丽飞扬地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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