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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絮情

  如此近距离地厮磨,他了解了她的种种,只是一味去接受。她不喜欢小孩,也不喜欢猫狗,对身外广大的世界都不去同情。她喜欢闻油漆和汽油,那清刚明烈的气味。她喜欢喝浓浓酽酽的茶,吃油腻烂熟的食物。她买东西不多,吃食上却不肯俭省,每天必买点心吃,有多余的钱就买衣料与胭脂花粉。她不笑则已,一笑就咧开了嘴,笑至忘形,一点不见当年她母亲淑女教育的痕迹。怕纸张涨价,她买了一些白纸囤起来,车夫送到公寓门口伸手拿钱,她不好意思细数钱数,宁可多给一些,将钱囫囵塞到车夫的手里,逃一般跑上楼。那种奇怪的局促。她的房里不堆书,他送来给她看的书与画册,她看过尽数归还,不肯留。胡兰成每每说得得意,不禁对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岂料张爱玲坦然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我还是爱听。”她是即使别人看她不顺眼,也不会去迎合,别人想要迎合她,也是不可能,清楚分明。旁人无法用一切既定的标准去衡量她……见过她之后,胡兰成才知好的东西不全是让人安的,也会让人稍稍地不安。

  两人相熟之后,张爱玲脱了拘谨,聊天成了富有智趣的“对弹”。两人聊得最多的还是文学艺术。张爱玲涉猎现代西洋文学比胡兰成广,将萧伯纳、赫克丝莱、劳伦斯的作品讲给他听,不免让胡兰成叹服。她擅长绘画,会弹钢琴,说起这些都是自成一见,活色生香,也让胡兰成深感叹服。

  说到中国古典文学,胡兰成以为可以占领话头了,不想张爱玲读的尽是古书生僻处,熟悉的书与文字经她一番拆解品读,就平添韵致,意趣丛生,还是让胡兰成叹服不已。似乎,任何文字与张爱玲都不隔。她随口拈来,《水浒传》里写九天玄女娘娘“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几字也是精妙。两人头并头看《诗经》,刚见一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胡兰成还未会过意来,就听张爱玲感叹道“真真是大旱年月啊!”读古诗十九首“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张爱玲又叹“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啊!”同读《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张爱玲一声叹息“这端然好,她亦是真的爱他!”读汉乐府写店家主妇为客居的男子洗补衣裳“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张爱玲笑嗔“这是上海话眼睛描发描发”。读到“语卿且忽眄,水落石自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张爱玲诧异地感叹,“啊!这样愁苦还能滑稽,怎么能够?”她竟是一路读来,手挥目送,心领神会,从容得很。一旁的胡兰成简直跟不上她的调子,暗暗惭愧这些书自己竟是白读了,若不是张爱玲点醒,岂不错过了如此多的风景妙处。

  胡兰成在香港买了贝多芬的唱片,自己听了不喜欢,却又不敢坦然说出来,怕被人讥讽为没有水准,只得将唱片一遍遍放来听。不想,张爱玲坦白地说她不止不喜欢贝多芬,西洋文艺里所有隆重的东西她都不喜:交响乐、壁画、悲剧,莎士比亚、歌德、雨果这些公认的大家,她也都不喜欢。这不喜欢,理直气壮。

  看西洋画册,越过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这些大师,她偏偏看到塞尚笔下小奸小坏的人物,细细体会。她的喜恶都凭直觉,喜便是喜,恶便是恶,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

  胡兰成感觉自己竟是被张爱玲牵领着,才领略了文学艺术那广阔天宇中种种出人意料的好。到末了,对她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她,不像他表达得那么直接。跟随他去友人家闲坐,她喜欢在人前不错眼地望着他,远远看他与两人坐在沙发上说话,那股子神情意态,还有她从未见过的轻蔑的眼神,忽地从心底里生出一股佩服。

  两人单独在一起,便是全心全意的“连朝语不休”,让他和她都感觉疲累,仿佛被掏空了力气,于是胡兰成又去南京走动几日,处理那边事务,让自己与张爱玲喘一口气,也让张爱玲有时间来写文章。这样的小别没有离愁,两人都知自己被对方搁在心上,倒像是浓极处必要的休歇,如此,浓有浓的甘烈,淡亦有淡的清新。小别,不过是为下一次见面厮磨酝酿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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