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情长

　　时日忽然变得悠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拉长又拉长。他一日日地耽溺在这里，说喜欢这里的陈设与装饰，“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她不揽功，“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布置的，跟我不相干。”她喜欢一清二楚。

　　他拿给她许多日本的画册、浮世绘，都是从日本朋友那里谋来的。两人头挨着头坐在一起看，她喜欢浓烈的颜色，刀劈斧砍般嵌进记忆里。翻画册的手，从孔雀蓝袖子里露出来，宽大的喇叭袖衬得手臂极纤瘦，她看见了，想他也看见了，幽幽地为自己辩解，“其实我平常不是这么瘦。”他轻声道，“是为了我吗？”为君消得人憔悴，他的意思是指这个吗？她脸一阵热，低下头不敢看他，似被这一问问破了心思。他看着她，缓缓牵起她的手，吻她。她慢慢地融化，将两只手臂环绕住他的肩膀。这一刻她似乎离不开他了。写了那么多的恋爱，她却毫无经验，只从电影书本里学得一招两式，靠了悟性来他这儿实践。而他，已经娶过三个妻子。

　　不知何处在播放无线电里的流行歌曲，绵软的音色，缠绵的歌词，她坐到他的身上，被他环抱着腰身。两人脸贴脸，他亮亮的眼睛落在她的脸颊旁，仿佛两粒钻石。她说，“你的眼睛真好看。”他一笑，“三角眼。”两人都笑起来。她感觉他像六朝的佛像，宽眉细目，端正的五官，敦厚的神态，又透着秀媚。他也觉得她美，月亮一样的脸，瓷一样的肌肤。两人相互看不够。他说每次来，按响门铃的时候都感觉门里站着个人。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有些得意。念想是有的，可她没有软化到贴在门后翘首的地步。他不在的时候，她尽可安心忙她的事。

　　袜子上端露出一抹白汪汪的腿，她的腿不瘦，他的手指流连在这一处，抚摸着感叹，“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这一刻，她忽然希望可以永远。他告诉她，鲁迅和许广平的师生恋，汪精卫与陈碧玉的同事恋，感叹前者只有九年在一起的时光，而后者也不可以有多长久，而他们，可以一起走多久？

　　两人脸对着脸笑，絮絮地说话。“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她不反驳，还是笑。“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他瞧着她，轻言。她不知如何回他，只更紧地贴住他。她不清楚他们的未来，如此乱世，大概不会天长地久，走不到永远。这么想着，她伸出手指，让指尖滑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唇，这侧面的线条她已经那么熟悉，无数次地在眼里眼外留驻。她垂下目光，依然微笑，“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你却像有点悲哀。”他略想一想，“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是他的理想。

　　而她，和他在一起，才仿佛是彻底打开的生命。

　　她不去在意别人的目光，而他也仿佛急不可待地要告诉别人这一自认的佳话。侄女青芸说从没见他这样过，一个素来不羁的人却被牵绊住了。侄女在帮他管家。张爱玲去美丽园家中时见过她一次。她白皙秀丽的脸庞，长发微卷，看着年轻妩媚。苏青对她说，“现在外面都说你和胡兰成非常接近。”也有朋友写信来，要她担心他，“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她请姑姑帮忙回了一封信，信上满篇无关紧要的话。

　　胡兰成又一次去了南京，还像往常一样见朋友、聊天、与人下棋、散步。可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溅的鱼，你又想抓住它又嫌腥气。”

　　到这里，他是觉得难以把握了。那条迸溅的鱼，仿佛他的心。

　　她将信拿给姑姑看，以证明他们干净的情感。姑姑笑说，“你也该有封情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