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萎谢

　　他们走出城，郊外的油菜花开得正旺，满山遍野狂欢一般的灿黄。天色给比下去，淡然无味。走着走着，张爱玲忽然微笑着问，“你决定怎么样，要是不能放弃周小姐，我可以走开。”她不提范先生，知道她是他现在唯一的安慰，还要依靠她的保护滞留在这里。胡兰成一时诧异，怔忡一刻才笑道，“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她不能认同这逻辑，“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胡兰成斟词酌句，“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责问他，“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她已顾不得一直在内里交战的自尊与自卑。

　　胡兰成还要为自己的忠情厚意辩解，他不肯正面回答，只坚持说世景荒凉，他与周小姐此别还不定能不能再见，要他如此决然地做出选择，等于是舍弃。他连一句安慰都不肯给她，这就是他，胡兰成。张爱玲望着满山遍野的灿黄明丽，深深地叹出一气，“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城里的松台山。在山上的庙旁，有一队新兵正在操练。两人走到近前，张爱玲忽然满面惊骇地抓住胡兰成的衣袖，“他们也都是大人啊，怎么在做这么可怕的儿戏！”

　　第二天，胡兰成没事人一般到客栈，他心存侥幸地以为张爱玲前日所言，不过一时情绪的发泄。岂不知，心性亮烈的张爱玲心已冷透，内里已经有了决断。他带来一本《左传》，两人一起看，他语带双关地笑言，“齐桓公做公子时，因事逃走，叫她的未婚妻等他二十五年。她说：等你二十五年，我也老了，不如就说永远等你吧。”他期望她说点什么，继续给他安慰，可是，她什么也不肯说，只是面带微笑。看来，她不能不走了。她不要二美，甚至三美的大团圆结局。何况，他也容不得她一直留下来。

　　临走前晚，她去他和范先生的住处，以他妹妹的身份。这一路走来，胡兰成是宁可委屈她，也要成全别人。三人一直说到深夜。昏暗的灯光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其中那个曾经朝夕相对的男人，已是那么陌生和遥远，属于他和她的路走到了尽头。

　　第二天雨落温州，胡兰成送张爱玲上船。船将离岸，他独自返回岸上，张爱玲撑伞站在船舷边，这一次她没有躲进船舱里哭泣，而是看着船缓缓离岸，岸上那个淡灰色的身影渐离渐远，远成一个小点，远成虚无。

　　面对着滔滔涌动的江水，她涕泣良久。几天后，胡兰成收到她寄去的一封信，短短数言，还寄了些钱。她此行知道他生活拮据，让他不用担心钱的事，她会尽量节省。她从未在他面前落过泪，可是她为他落了无数的泪，在他的视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