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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弦断

  青芸来接胡兰成去码头,张爱玲取出手帕包裹的二两金条交给青芸,并不多言。胡兰成回到温州,天天坐在佛前的蒲团上看经,却排解不了内心愁思。张爱玲此番见他的态度,与前已大不相同,他再愚钝也不会没有感知。在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逃亡路上,他渐渐变得功利,凡不能助他之人之物,哪怕再好,在他眼里也是欠缺。他不愿多想这烦心的事,到图书馆看报,留意到南京上海审判汉奸的消息,日本与德国也在审判战犯。时局依然晦明晦暗,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张爱玲、周小姐欢会。

  张爱玲偶尔有信来,依然寄钱给他,而他因怕检查极少写信给她,偶尔写一信言辞也是模糊而不达意,还免不了说起邻家妇人多来闲坐的情节。那一端心已冷透的张爱玲伤感回他,“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

  不甘沉落的胡兰成一直在寻找重新出头的机会,他结识了当地第一耆宿刘景晨,经他介绍到温州中学去教书。他将正在撰写的书稿拿给刘先生看,几番斟酌定名为《山河岁月》,又通过刘先生与梁漱溟先生书信取得联系。他急不可待地将这些事情写信告诉张爱玲,让她感觉自己复出有望,不想等来的却是一封决绝信。

  刚看了一行文字,胡兰成心里一声炸响,仿佛当年在武汉飞机从头顶俯冲而下,炸弹落在近前。他强自镇定读完: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这时,他才明白了她一而再再而三让他选择,并非女人的一时用气。还有她离开温州、与他上海之别的数次涕泣。这才明白自己对她的残忍。

  信中所说“小吉”,隐语“小劫”,她只是因他处在难中一直未对他说出这一番话,现在看他复出有望,当是劫难已过,方才对他坦言。亮烈如她,断不愿意一直不明不白地混沌下去,了断亦是清楚明了。她对他也曾想过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只是他不肯成全。她只有决然离开,以求自保。

  自以为世间最懂她的是他,却在误读中深深而不可挽回地伤害了她。

  信中,还附上了她新卖出的电影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的三十万酬金。胡兰成曾在温州电影院看过《太太万岁》,观影者的情绪被影片调动起来,反响不差。

  一时的震动之后,竟是异常清明的平静。胡兰成搁下信,到屋后的几丛菜地边走了走,阳光如水润泽万物,他感于张爱玲的清坚决绝,不忍自己落入秽渍,而断然掸掉拂身的尘埃。这样的干净利落,少去多少麻烦与痛苦,正是他想要与欣赏的。走了一刻,他返回房间继续写他的《山河岁月》。

  只是从这以后,他变得时常喜欢叹气,写着字、走着路、说着话,不自觉地叹出一口气来。木木、钝钝的苦楚滋味,余味不烈,但悠长,渗透于日常。有时他走到河边,呆呆地望着河水,平静的河面如席仿佛可以躺卧,一念而过:不知这样的河水淹不淹得死人?如他这般自爱之人,自不肯溺亡。心存侥幸之念,他寄了一信给炎樱,托她代转。

  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日以一杯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信中言辞婉转华丽,却是空洞不涉真情。以炎樱的汉语水平自难读懂,她将信转给张爱玲,张爱玲心已死,自然不肯回信。胡兰成的最后一线冀望,如风吹音散,无有回声。

  原本两般心性之人,有了这一段缠绵纠葛,如传奇般艳美,亦如传奇般难以久长。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完美,只能赋予纸上平面的人物,担不起现实生活的复杂嵯峨。两年间,张爱玲经历了繁管急弦般的转折,个中滋味透心入骨,不足为外人道。

  他来时,她以为他不会再离开。他走了,她情愿当他从未来过。

  世事并非依从某一个人的意愿来安排。早在《倾城之恋》中,她就以自己的灵致之笔道破了对今日此时的预言,“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他,仿佛留在她心口的一点墨痣。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

  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

  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来

  1946年底,山河图书公司出版《传奇》增订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张爱玲这才借书的前言“开口说话”,她的态度不卑不亢,没有正面回应那些攻讦与谩骂,只是言明自己没有向公众解释私生活的必要,而她并非文化汉奸,曾经主动辞去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代表,就是不想搅进政治的浑水。

  在沉默两年后,她才在《大家》上发表《华丽缘》一文。一直生活在城市的她,第一次将笔触伸向了江南乡村,虽然只是短暂的几个月经历,她写来却也是丝丝缕缕细微入扣。她从乡俗寻常的一幕幕中,体味出的依然是时代的苍凉之感。舞台背景深处的孙中山像与那副脍炙人口的对联,在一刹那擦亮了她的心眼,而她身边那些翘首看戏、呵呵傻乐的乡民们,对这一幕却是无睹。他们看的是表面的热闹,而她看透的是人生的根柢。她的作品逐渐有了更多的“地气”,普通的中产阶级男女取代了她早期作品中的没落贵族们,小说的背景与意境也少了奇崛,多了合于俗世的逻辑。但是她创作的巅峰期仿如烟花那么短暂,情感与人生的失意泯灭了她飞扬的心思,也消解了她作品中曾展现出的犀利的才情。紧接着《华丽缘》在《大家》上发表的,是中篇《多少恨》。女主角家茵的眼睛里“有一种执著的悲苦的神气”,这神气实际是张爱玲竭力要从自己的眼睛中摒弃的。故事的情节俗常无奇,一个对人生已生倦意的中年男子爱上了一个出身卑微的贫寒女子,这故事让人不禁猜想是否带有胡兰成与周小姐的影子。《多少恨》是根据她的电影剧本《不了情》改写的。这一时期,她似乎对电影格外感兴趣,与弟弟和几个朋友去杭州玩,刚到就在路边看见上海上映《风》的海报,当即返回上海,拉着弟弟连看了两场。

  与电影《不了情》的悲情调子不同,张爱玲随后编剧的《太太万岁》是一部轻喜剧,里面是大家习见的中产阶级人物,平凡夫妻陷落在充满琐屑纠葛的日常生活中,没出息的丈夫移情别恋,于是太太陈思珍挺身而出,吓退交际花的恐吓,拯救夫家于危机之际,丈夫也回心转意。《〈太太万岁〉题记》发表在1947年底的《大公报》上,这时距离《多少恨》发表又过去了大半年时间,在这半年里张爱玲没有其他任何文字见之于报刊,之后她又一直停笔到1950年,才以梁京的笔名重新在文坛露面。

  在张爱玲两年创作空白的时段里,中国正处在激烈的内战中,国共两党的抗争全面展开,到处硝烟弥漫,上海等国统区通货膨胀厉害,物价飞涨,出版业备受打击,许多杂志停刊,《大家》只办了三期就寿终正寝。而张爱玲此时只求安稳度日,一心寻找出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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