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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越洋

  1955年的秋天,张爱玲终于获得了去美国的机会。当时美国有个难民法令,允许一些学有所长的人到美国去发展,可以取得永久居留证,成为美国公民。

  她乘坐“克利夫兰总统号”轮离开香港。到码头送别的,只有邝文美、宋淇夫妇二人。张爱玲与之相约相互不通信件,可船刚到日本,邝文美夫妇就收到了张爱玲长达六页的信函。对于前路,张爱玲心中无底而不免怅然回望,信中诉说了她的离别之伤感,“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茫茫无际的大海,在海中颠簸的远洋轮船,都让渴望安稳的张爱玲生出浓浓的离愁别绪。她在信里一再嘱咐,“一有空就写信来……但一年半载不写信我也不会不放心的。惦记是反正一天到晚惦记着的。”

  在信里,张爱玲描述了路上的情景,六个人的船舱一开始只有她和一个带小孩的葡萄牙籍父女。头两日大家只顾着睡觉,连灯都很少开,船舱里黑洞洞的。船到神户,她本不打算上岸,一转念以后可能会写到以这里为背景的文章,于是独自上岸坐电车逛了一圈,一下午只花了几角钱的美元,喝了咖啡,兴致勃勃地看提着公文包的日本职员下班后疯狂地沉迷在“老虎机”上,走近陌生的街巷,看住家门前的木质垃圾箱里塞满了丢掉的菊花……再上船时,船舱里多了一个印度犹太妇女,带着两个孩子和一大堆箱笼,船舱顿时显得窄小和喧腾起来。每到一个港口,张爱玲都会上岸走走,似乎陌生的城市并不比陌生人更让她恐惧,她喜欢看那些带着异域风情的市井图像,心里既怀着憧憬,也怀着感伤与忧戚。她将心里堆积的话语都倾诉在了信中。

  到达美国后,张爱玲最先落脚在纽约。在这里她没有一个亲人,对美国的了解只限于他人的讲述和纸页上的介绍,人生地不熟,她只好通过炎樱的一个朋友介绍,住进了救世军办的女子职业宿舍。宿舍是慈善性质,救济的多是贫寒困苦之人,里面有不少酒鬼,环境十分简陋,住在那里的女孩子都不好意思向人说起。张爱玲却不以为意。到了自己一直向往的美国,且住在大都市纽约,这是她的理想。在这里她需要独自面对生活,一天去唐人街买菜时,她看到店铺外面陈列的一排紫红色苋菜,不由想起了上海的旧时光——那时她和母亲住在一起,每天到离公寓不远的舅舅家吃饭,她端着一碗乌油夹杂紫红的炒苋菜过街,圆鼓鼓的蒜粒被染成了可爱的淡粉色,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一钵色彩浓艳的西洋盆栽。偶尔有鸟撞到宿舍的窗玻璃上,让她想起在香港时邝文美家啄窗的鸟儿。

  炎樱到美国后,张爱玲与她一起去见一位敬重的长者——胡适。早在一年前,《秧歌》出版后,张爱玲就寄了一本《秧歌》给胡适先生,附了一封短信,说希望这本书是像胡适先生点评《海上花》所说的“平淡而近自然”。元旦过后,她收到胡适一封认真的回信,《秧歌》他读了两遍,不止在信中肯定了这本书的文学价值,笔法上的圆熟细致,还列举了小说中写得不俗的几个片段。甚至细致到哪一页写了棉被,哪一页写了丢蛋壳和枣核的细节,都被胡适列举在信中,连文中的笔误也指了出来。虽是大家,但信中的言辞恳切而谦逊,让张爱玲感佩不已。信是按旧式的竖排格式书写,书名的左侧用曲线标出来,带着鲜明的五四旧风,让人感觉亲切。

  张爱玲马上写了第二封信,不仅按胡适来信中的要求寄了几本《秧歌》给他,还附上了《赤地之恋》和香港再版的散文集《流言》。到纽约后,她与炎樱一起去拜访胡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街面,树影婆娑。胡适住的那条街上有一排白色的水泥房子,从门口可以望见楼梯,看起来很像香港的公寓式楼房,让人神思恍惚仿佛回到了香港。

  胡适和太太在门口等她们。胡适穿一件长袍,他太太两手交握站在旁边,丰满的圆脸上表情有些生涩。相比之下,胡适的笑容让人感觉温暖许多。

  当年,张爱玲在父亲书桌旁看到《胡适文存》和一些不相干的书搁在一起,她悄悄将他的《歇浦潮》、《人心大变》、《海外缤纷录》一本一本抽出来看。《海上花》也是看了胡适的考证后专门买来看的,《醒世姻缘》也是,特地向父亲要了四元钱买来,弟弟抢着要看,张爱玲就让他先看第一、二本,自己从第三本看起。后来在香港战乱时,她躲在防空站里看完了图书馆里的《醒世姻缘》,看得一连几天心神飘忽,根本不去留意屋外的连天战火,只盼着可以将书全部读完。说起来,她的姑姑与母亲还曾和胡适同桌打过牌。她也见过报纸上登的胡适回国的照片,打着圆点的蝴蝶式领结,满脸微笑,看起来年轻也可亲。

  及至真的坐在了这位大儒的对面,喝着玻璃杯里微涩的绿茶,张爱玲感觉恍然如梦。见面对聊的时光匆匆而过,回想起来仿佛浸在水中的光影,印象分明而又模糊。

  后来,她又独自去看过胡适先生。两人坐在他的书房里,背后是一长溜倚墙而立的书架,高齐屋顶,上面搁的不是书,而是一个个文件夹。许多文件夹里凌乱地露出一截纸来,仿佛随意泄露的一阙隐秘,让她感觉不安。在张爱玲心里视胡适如神明,是从心底里生出的敬意。胡适和她说起大陆的解放“纯粹是军事征服”,这是张爱玲最不擅长的话题,她素不愿沾政治的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胡适也就不再深入。本来面对自己敬重的人,她就感拘谨,再加上话题也不对轨。好在胡适谦和,也有对后辈的耐心。两人的谈话时断时续,慢慢悠悠。胡适建议她去哥伦比亚图书馆去看画,看书,她只点一点头。

  感恩节那天,张爱玲与炎樱去一个美国朋友家吃饭,许多人围桌吃烤鸭庆祝节日,走出门时已经是满街灯火。阵阵寒风扑面,吃下的东西一时承受不住,全都吐了出来。恰好胡适打来电话,念及感恩节她孤身在国外,约她一起去中国馆子吃饺子,得知她刚吐了,也就作罢。再一天,胡适来职业女子宿舍看她。

  两人在黑洞洞的客厅里坐。足有学校礼堂那么大的空间,空洞洞的讲台上放着一架钢琴,台下凌乱地放着一些旧沙发。胡适先生却赞这地方好,他在美国读书时也是住在宿舍里,此景让他想起了那时的光景。离开时,张爱玲将他送到门口,两人不避风头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说话,街口转角处露出一块灰蒙蒙的江面,雾色弥漫。她看着胡适先生的侧影,围巾裹紧的那张脸挂着亲切的笑意,脖子缩在旧色的黑大衣里,身影厚重如一尊雕像。而她穿着一件低领的夏装,但是一点不觉得冷,只是站久了感觉风力冽冽。她顺着他的目光向河面眺望,那浓浓的雾色仿佛铺向无尽的远处,而悲怆之风,正汩汩滔滔从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时代深处吹来,吹得人眼神与心神一阵迷茫。

  那是她与胡适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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