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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凋景

  经过这次分离,赖雅知道了张爱玲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对她是爱恋加上依恋。夜里,等她睡熟,他长久地注视着她的脸,心里是盈盈满满的怜惜。一天他从图书馆回来,看见张爱玲不在家,坐立不安地等到黄昏,窗外的灯一盏盏亮起来,他着急地打电话给牙医,又打电话给警察局,要他们赶紧去搜寻。他们申请了一套公营的廉价房屋,房租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但面积却大了很多,而且是新修的公寓,结构简洁、现代,从大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对面一长迭蓝与黄色的阳台。

  对于张爱玲,好景总是短暂,紧接而来的往往是急转而下的凋景。虽然住进了称心称意的房子,赖雅突然又病倒了,头晕,好在用药物控制住了。可是过不多久,赖雅又不慎摔了一跤,股骨折断,接着又一次中风,这次大灾让他瘫痪在床长达两年时间,生活不能自理,都靠张爱玲和他女儿的照料。可怜以他们的经济状况请不起保姆,张爱玲只得暂时将写作放在一边,整天忙于照料赖雅的生活琐事,一边还要为生计操心。

  赖雅的身体一日弱于一日,瘦成了皮包骨头,张爱玲自己也是,原本削瘦的身形更显消瘦。万般无奈之下,张爱玲打电话给在美国大学教书的刘绍铭,托他在大学给她找一份事做。刘绍铭知道她是素来不肯轻言求人的,想她一定是陷入了绝境。他去张爱玲住的地方拜访了她,穿着旗袍的张爱玲极其瘦弱,可气质依旧,举手投足间显出高贵之气。刘绍铭并没能帮张爱玲找到合适的工作。张爱玲带着行动不便的赖雅又辗转了几个地方。陷入困境的她,向俄亥俄州牛津的迈阿密大学申请成为驻校作家,在写作与照顾赖雅的同时,又接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翻译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

  有亲友来看望赖雅,他将头转向墙壁,让他快点离开。深受病痛之苦的人,最不愿别人看到的就是自己无力不堪的一幕。生性乐观的赖雅,也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无力感,而不愿看到别人为自己痛苦难过的表情。1967年,张爱玲收到雷克德里芙女校驻校作家的邀请。考虑再三,她带着病重的赖雅转到位于麻省康桥的哈佛大学雷克德里芙女校。出于不得已,张爱玲偶尔也会参加学院的活动,陪着一群女教师吃饭,可接触的人越多,她越念旧,总想起在香港的旧人旧事,与邝文美交往的种种好来。这一年,“亚洲年会”在波士顿举办,张爱玲在会上遇到了夏志清、庄信正、於梨华。之后不久,华人女作家於梨华邀请她去加州大学做了一次演讲。

  演讲定在下午三点多,於梨华提早到机场候机,不想飞机晚点了二十多分钟,张爱玲却是一副安闲不乱的样子步出机场,焦急的於梨华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内也渐渐安定下来。张爱玲一身深灰色薄呢裙,肩头搭一块紫红色纱巾,浑身的暗寂顿时被提亮了。以女人的目光去看,张爱玲长得并不美,但气质高雅端方,她的头微微扬起,眼帘半垂,显得身形愈发高而瘦。赶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张爱玲依然不慌不忙地去洗手间,对镜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头发,端详一下脸上的淡妆,这才从容不迫地走进了礼堂。

  张爱玲此次演讲的题目是《奇异的西方:从一个未经驯化者的角度》,说是演讲,她却是从头至尾照着稿子念读,可能考虑到晚了十多分钟,她念英文的语速有些快。接着是学生提问时间,学生似乎对这个东方女作家热情并不很高,会场一度出现了冷场,於梨华心里不由得一紧,生怕张爱玲感到尴尬心生不快,可是台上端坐的张爱玲依然是淡定不惊的样子,对学生的提问她都回答得非常简短。

  比较文学系本来准备了餐点,张爱玲却推辞不用,只与於梨华在一家咖啡厅坐了一刻,就乘飞机返回了波士顿。

  坐进咖啡厅,张爱玲点了一份香草冰淇淋苏打。侍者将冰淇淋苏打送上来时,於梨华看见她露齿一笑,仿佛孩子满意地看到了自己的所盼。这场演讲匆促而平淡,唯有这一笑,还有张爱玲吸第一口冰淇淋苏打时的表情,让於梨华内心震动,自此再也忘不了。

  这一年深秋,赖雅终于从病痛中得以解脱,去往了平静的天国。原本以为可以依靠的双臂,又一次弃张爱玲而去。这之后,她将自己彻底地交付给孤独,以踽踽独行的身影趋向人生的尽头。

  可是,还有一波沸声喧哗等在前面,不管她愿不愿意。

  她不是树上拗下来,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

  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断是断了的

  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孤独的岛

  她坐在车上穿过荒凉的郊外,渺无人烟的野地在阳光下漠漠铺展,让她心里生出莫名的哀恸之感。也许正因为这种伤感的追迫,不擅与人打交道、惯于孤独的她,却喜欢走在人多的地方。不知不觉,这片异乡已经让她生出了如上海一般的亲切感。

  赖雅去世后,张爱玲过起了近乎隐居般的生活。

  但朋友们没有忘记她,她的惊世才华也不容世人忘记她。1965年,“皇冠”创办人、琼瑶的丈夫平鑫涛在香港遇到宋淇,宋淇向他推荐了几位香港作家,其中就有张爱玲。于是,张爱玲与台湾的“皇冠”结缘,自此迎来了关于她作品的第二波热潮。此后,她所有的作品都是交由“皇冠”出版。

  从1967年“皇冠”出版张爱玲的第一部小说《怨女》开始,十余年间,陆续为她出版了《半生缘》、《秧歌》、《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流言》……香港《星岛晚报》马上转载了《半生缘》。一时间,两地都被同一个名字惊动了。

  这些作品发表得到的版税,让张爱玲在异国的生活不再举步维艰。几乎每年“皇冠”支付给她的稿费是2000美元,有时还会翻倍。平鑫涛与张爱玲的书信来往,都是简洁之至,三言两语说完具体的事务,有时为了尽快联络上她,他会将信发到她住处附近的杂货店传真机上,但也等她去买东西时才能拿到,有时会耽误二十来天。拿到传真的张爱玲也不一定立刻回信,让人直感叹在通讯手段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捷的现代社会,联系上张爱玲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969年经庄信正介绍,张爱玲转到陈世驤主持的柏克莱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庄信正是1966年在堪萨斯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与张爱玲认识的,成为她此后一直比较信任的朋友之一,逢到搬家或工作变动事宜,她都是请他帮忙。孤身一人、生活能力一直很差的张爱玲不能不求助于人。他们的联系也是靠书信来维系,张爱玲的信通常打印在白色或深黄色的洋葱皮纸上。信中的文字不像她的散文或小说,写得简明平朴。

  柏克莱加州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办公室设在校外,这里的同事都感觉张爱玲是一个“隐形人”。她身形极瘦,来去飘然,淹没在人高马大的西方人中间毫不起眼,再加上她基本上昼伏夜出,不与人接触。没有了赖雅的乐观和热忱在身边的激发,张爱玲骨血里的孤寂重新占领了她的生活。每天下午她才来到办公室,等大家都下班离开了,她还待在那里。很多时候,同事只是看见她在宽大的办公室一角飘过的一抹身影,眨眼就恍然不见了。她也不惯与人对视、招呼,目光或落在墙壁上,或落在地板上,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步履声,走廊里就只空留下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幽香。她形单影只地穿过校园,马路上落满小方格式的斜阳树影,让她不由想起远在香港的故人。赖雅去世后,与邝文美、宋淇夫妇的书信往还,更成为了张爱玲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阙安慰。

  张爱玲的助手是台湾著名学者陈少聪,每天下午她才见到张爱玲独自飘然走进办公室,两人只笑着点一下头,张爱玲就进了里间办公室。有时她进去找张爱玲说事,张爱玲总是带着腼腆与紧张的表情从座椅上站起身来,眯着眼睛,目光并不坦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弄得她也局促起来。每次都是陈少聪语焉不详地说上几句,张爱玲始终是一脸恍惚不明之色,答非所问地回上几个字,让她不明其意又不便久留,受不住室内气氛的压迫落荒而逃。

  张爱玲与外界的联系基本上靠纸页实现,而非声音。她很少说话,也很少打电话。为了避免相互接触的那一份尴尬,陈少聪只好在每天她快要到办公室的时候,到图书馆去找人闲聊,估摸着张爱玲已经飘然穿过她办公的空间,落座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陈少聪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每隔几个星期,她会将收集整理的资料卡用橡皮筋捆扎好后放在张爱玲的办公桌上。张爱玲生病了,陈少聪去她位于杜伦特街的住所看她,知道她不会开门,按响门铃后就将几包草药搁在门前地板上。

  几天后,陈少聪在办公桌上看见一瓶“香奈儿五号”香水,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谢谢”。这样的交流状态,贯穿了她们共事的一年时间。张爱玲从未主动让她做过什么,而她也没追问过自己整理的那些资料于她是否有用,两人几乎是寂寂无声地度过了合作时光。

  张爱玲初到柏克莱加州大学时,陈世驤出于礼貌在家中宴请她,还请了几位晚辈学生作陪。从头到尾,张爱玲只与陈世驤夫妇说话,对其他人不予理睬。她与陈世驤坐在沙发上,旁人只能听见陈世驤的说话声,张爱玲偶尔答一两句,声音极低,仿佛是自言自语,眼睛也不注视他人,始终目光向上,仿佛一个对世界又迷茫又好奇的孩子。

  参加过两次这样的家宴后,张爱玲就再不肯应酬了,面对陈世驤夫妇的盛情邀约一概拒绝。1971年陈世驤去世时,张爱玲在葬礼上露面,但只待了几分钟就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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