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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孤岛

  这一年的更早些时候,一位美国学者詹姆士·莱昂也意外地见到了张爱玲,并就她丈夫赖雅与布莱希特的友谊采访过她。这在离群索居的张爱玲,无疑是一次罕见的经历。

  詹姆士·莱昂到访前,先寄了一封信给住在加州柏克莱杜伦特街第2025号307室的张爱玲,向他说明自己正在研究布莱希特流放美国期间的生活,需要搜集一些他与赖雅当时交往的讯息,想见面约谈一次。几天后,他收到了一张明信片,张爱玲写了一个电话给他,表示愿意见面交谈。

  其时,詹姆士·莱昂对张爱玲还一无所知,以为她和别的受访者一样。安排好行程后他飞到了柏克莱,飞机落地他拨通了张爱玲寓所的电话,可是久久无人接听。因为行程十分紧凑,采访完他就要返回,詹姆士·莱昂租了一辆车,直接开到张爱玲的寓所楼下,按响门铃依然无人应答。其实,当时张爱玲就在屋内,只是按照她的惯例不肯轻易开门。詹姆士·莱昂以为她是短暂外出,守在楼下,几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有人进出,他打听到张爱玲工作的地方,走到办公室也是无人无灯。正感失望至极,只见一个东方面孔的女士抱着几本书从楼上下来,打开了那间办公室的门。

  他赶紧快步走上去,问是不是张爱玲女士,对方显然吓了一跳,黑而深的目光里透出惊异。听完他的自我介绍,表情方才缓和下来。这人正是张爱玲。

  两人坐在张爱玲的办公室里谈了一个多小时。张爱玲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让他们的交流毫无障碍,对于詹姆士·莱昂的提问,张爱玲也回答得自然而坦诚,她将自己所了解的赖雅与布莱希特交往情况尽数道来,还说到了自己丈夫赖雅的迷人之处与欠缺之点。尽管赖雅与布莱希特在美国时有过小小的龃龉,但这不影响赖雅对布莱希特的欣赏与忠诚,他向张爱玲推荐布莱希特的书,让她去看布莱希特的剧作《四川贤妇》。张爱玲言谈举止间的从容优雅,给詹姆士·莱昂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张爱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几天后,詹姆士·莱昂收到了张爱玲的信函,显然是那天访谈后她回到寓所才寄出的,信里张爱玲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亲爱的莱昂博士:请接受我迟来的道歉——因为我手边正有一些工作本周内需完成,怕有人来催,所以才不接电话也不应门。我原来并不知道就是你,一直到我们聊完,我独自回住所,见到了管理员塞在我门缝里头的信,才明白过来。”

  落款是爱玲·赖雅。詹姆士·莱昂这才知道原来张爱铃之前是故意避而不见,不是他的坚持,就差一点错失了这次见面。之后,两人又通过一次信件,张爱玲详细地回答了詹姆士·莱昂的问题。

  夏志清也是张爱玲一直通过信件保持联系的极少数朋友之一。他虽然通过张爱玲的作品与之神交已久,又在著作中对其作品评价甚高,但迟至1964年,他才在美国华盛顿见到张爱玲。当时夏家两兄弟和陈世驤都在座,从那以后,张爱玲就与他开始了书信来往。

  张爱玲的信竖式行文,黑色的秀丽字体,地址多是打印的,只落一个“Chang”。在信的末尾,她总是细致而礼貌地提到夏志清的太太王洞,让他代问“夏太太和月珍(痴呆女儿)好”。在写给夏志清的一百多封信中,她谈创作、婚姻、工作、生活种种。正应了胡兰成那句话,她总对这世界抱有歉意,在信中她担心自己叨扰了他人,“请不要特为抽空给我写信”、“你这向忙,不要写信来”、“非常惭愧累你费心”、“使你为难,我已经抱歉与窘”……

  与少数几位朋友的书信来往,已成了张爱玲生活中至为重要的内容与心理安慰。在写给夏志清的一封信中,她十分坦诚地写道,“目前生活无问题,我最不会撑场面,朋友面前更可以不必……我这些年来只对看得起我的人负疚,觉得太对不起人,这种痛苦在我是友谊的代价,也还是觉得值得。”她看不起的人,根本无法入她的法眼,更不可能进入她的生活。她就是这般挑剔,宁可只要清洁的情感,不要浑浊的泥潭。

  台湾一个叫朱西宁的作家与张爱玲联系,想以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来给她写一部传记。在信中,他试图充当胡兰成与张爱玲的调和人,张爱玲果断地结束了与朱西宁的通信,并在信中与夏志清说,“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今生今世》不过胡兰成的“一面之辞”,虽然那段传奇之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朱西宁的这一番惊动却搅动了张爱玲休眠已久的心思——写自传小说。

  1976年,宋淇撰写的《私语张爱玲》一文同时在《联合报》、美国版的《世界日报》上发表,邝文美选编的《张爱玲语录》也刊发在《联合报》副刊,再次将这位在异域“昼伏夜出”、近乎隐姓埋名的女作家推进了世人的视线。这是为张爱玲作品在香港、台湾两地的出版热销做铺垫,紧接着,《张看》再版,《皇冠》杂志又发表了张爱玲三部新小说《相见欢》、《色·戒》、《浮花浪蕊》。关于《色·戒》一时引来众说纷纭,有人猜测这演绎的就是胡兰成与张爱玲的故事,也有人说是胡兰成讲给她听的“郑萍如案”。几年后,宋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才澄清,这是他讲给张爱玲的母校燕京大学里的真人真事。《相见欢》也遭到了香港作家亦舒的犀利批评,“整篇小说两万许字,都是中年妇女的对白,一点故事性都没有……我始终不明白张爱玲何以会再动笔,心中极不是滋味,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究竟是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么一来,仿佛她以前那些美丽的故事也都给对了白开水,已经失去味道,十分悲怆失措。”对此,大洋彼岸的张爱玲淡然一笑,视之为急于取代前辈的文学后人而已,不加理会。

  与张爱玲在海外的寂然生活状态,构成荒谬的对比,她在港台,继而在大陆,声名日益隆盛。她不仅成为了许多读者追读的作家,还成为了许多二流乃至一流写作者模仿和崇拜的对象。而她本人在很多人眼里也成为了富有“传奇”色彩的神秘人物。幸而远离,这一切不能对她构成惊扰。她仿佛一座孤独的岛屿,浮荡在异域的海面上,有着自成一体的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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