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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张看

  1991年,她又写信给林式同,提到了搬家。消匿了几年的臭虫卷土重来,她从威尔考克斯邮箱里取回的报纸上发现了一只蚂蚁。这微小的虫类让她的神经顿时绷紧了。每个月她要花两百美元购买杀虫剂,用于消灭这些无形又无处不在的臭虫。几乎每一格橱柜,她都要喷上一罐,还是不能彻底解决虫患。这不禁让人怀疑臭虫不是疯狂繁殖在现实生活中,而是占据了她的意念,在她的意念中肆虐,繁衍。

  张爱玲在信中列出了对新房子的要求:小房间(大点也行),有浴室、冰箱(没有也行),没炉灶、家具(有也行),不怕车声飞机声之类噪音。什么都可以随意,但最关键的是房子要新,而且没虫。

  林式同在洛杉矶的西木区为她找了一套条件不错的单身公寓。西木区是洛杉矶最好的一个区,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很近。张爱玲坚持自己将家搬了过去。不知为何,她在邮箱上用的假名Phong。张爱玲住在206房间,隔壁是两个台湾研究生。

  林式同在时隔7年之后,才在这间公寓第二次见到了张爱玲。7年里,他们的住地虽然相隔不远,但都是靠书信与电话联系。有时电话找她之前,须得先写信过去,这样才能保证她会接听电话。虽然林式同“目睹”了张爱玲最后几年的生活,两人在精神与思想上却没有什么交集,这恐怕是因为林式同并非文人或作家,他所擅长的建筑专业与文学毕竟有隔。

  和写婚书的随意如出一辙,张爱玲的遗嘱也立得随性。她去书店买表格,填写需要公证的授权书,让在上海的姑夫代理版权,看到店里有遗嘱卖,就顺便买了一张。她没有征询林式同的意见,就将执行人填了他的名字。随后,她将遗嘱正本寄给了宋淇,除声明所有遗产赠给宋淇、邝文美夫妇外,还写明遗体立即火化,撒在任何无人居住的地方外。在信中,她特别强调,“《小团圆》小说要销毁。”

  二十年间,毁还是不毁《小团圆》的念头一定在张爱玲的心头颠仆翻腾,毁是那么轻易,再造却是不可能。文学创作的艰难,让每一个写作者如珍视珠宝般珍惜自己的作品,况且,《小团圆》不同于她的任何一部作品,仿佛是她在听到不实的评说后,慨然而做的宣告一般。她需要对这世界上“张看”她的人说话,她不能让有失偏颇的另一个版本独自流传。也许,她比爱惜任何一个由她创造的“传奇”,都更深地爱惜与她切肤相关的这一个“传奇”。因此,她才没有亲手毁掉《小团圆》,转而让她信任的人去销毁。

  到了晚年,虽然主动隔断了与外界的诸多联系,顾自过着烦恼丛生的日子,独力与频繁造访的感冒、肠胃病、眼疾、皮肤病、牙病做着抗争,但实际上张爱玲并没有阻断让世人“张看”自己的机会,只不过她只肯让世人看到她所愿意让人看到的样子。

  她因框架眼镜不适合自己的脸型,而配了隐形眼镜,1993年,在七十多岁高龄时还有过做美容手术的打算。尽管这计划没有最终实施,但念头的背后无疑泄露了她渴望被人“张看”的心情。她比任何人更渴望把自己变成一部“传奇”。

  1994年,张爱玲考虑到香港九七回归期限快到了,宋淇夫妇也许会像一些人那样打算离开香港,便写信给邝文美,“九七前你们离开香港,我也要结束香港的银行户头,改在新加坡开户头,无法再请你们代理,非得自己在当地。既然明年夏天要搬家,不如就搬到新加坡,早点把钱移去,也免得临时的混乱中又给你们添一桩麻烦事……”她很快接到回信,宋淇坦言“我们已七老八十,病体难支,绝无心无力作他移之想”,张爱玲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年,她的《对照记》在台湾出版。张爱玲将手头可以找到的照片辑录在一起,并配上相应的文字,或回忆拍摄此照片的时间、背景,或记录当时的氛围、轶事,或生发出张爱玲式的感悟。年轻时洋溢在不同姿态中的飞扬意绪,渐渐被中年的沉稳淡然取代。而中年后不同年龄的几张照片联排在一起,没有多余的过渡。这个刻意活在世人视线之外的女人,终逃不出时光的注目,它一点一点如此耐心地在那张曾经青春饱满的脸上工笔雕刻。

  迈入老境的张爱玲,躲在自己独造的世界里,无数次地在这些照片中流连,品咂,回味。短的是人生,长的是回忆,人其实是在不断叠加的回忆中慢慢老去的。

  那些曾留给她欢乐与痛楚的人们,自然无法忘记,索性将他们一一招回,在泛黄的影像和墨绿的笔触间,复生。

  《中国时报》颁发给张爱玲终身成就奖,这是她一生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奖项之一。她没有专程赴台湾领奖,而是手拿一份报纸拍了一张照片,报纸上赫然印着粗体大标题“主席金日成昨猝逝”。她以这张面带些许调皮微笑的照片,代替她回到台北领奖。

  这张照片中的张爱玲,苍老的面容上却镶嵌着黑而有神的目光,淡定而超然地注视着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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