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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前世

  老宅最初的主人,是一对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老少配夫妻,张佩纶与李菊耦。他们是瑛的祖父、祖母。两人的家世都不寻常。

  张佩纶与李菊耦两家乃世交。张家祖籍是直隶(今河北省)丰润县,古乃燕赵之地。张佩纶的父亲张印塘,清朝同治年间曾担任安徽按察使,相当于今天的省高级法院院长一级,掌管司法、监察与邮驿。虽是地方官员,但官阶为正三品。李菊耦的父亲更是显赫,是素有晚清“中兴第一名臣”之誉的李鸿章,可谓一代权臣。

  两家的交情,从李鸿章受曾国藩之命在安徽组建淮军时开始。其时,张印塘与李鸿章一同操办军务,情意投合,结下厚谊。

  太平天国起义军席卷中国大地,一路夺城掠池,气势极盛。定都天京后,天王洪秀全派出妻弟赖汉英与石凤魁率军攻打安庆。驻守安庆的张印塘一战不利,弃城而逃,被咸丰帝革去职务后戴罪留营,不想接连一败再败,年仅57岁就含恨病死了。可怜其子张佩纶年仅7岁,战乱之中跟随寡母辗转流离,仓皇度日。

  燕赵之地多勇毅之士。张佩纶年纪虽小,却在困苦中一心发奋读书,父亲经世治国的志向也传承在他的血脉里。有史书称他“操行坚卓”。23岁那年,一心苦读求仕的张佩纶得尝夙愿考中举人,次年又考中进士,被授予翰林院编修,协修国史。仅5年,张佩纶就升任为皇帝的侍讲者,并负责编写皇帝起居注。后来,他又担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官及正四品。

  张佩纶的扶摇直上,不只在于他的学识,更在于他敢于直谏和清廉正直的名声。年轻气盛的他心性耿直,恃才自傲,经常“忧天下之危”上书直陈国事,坦斥时弊。他的奏疏像一柄柄锋利的长矛,直戳不良官员的痛处,在朝野引发一场又一场震动。他与张之洞、陈宝琛、吴大徵、潘祖荫等几个志同道合者,自号“清流”人物,放言议政,在同治与光绪两朝形成一道风景。

  一度,喜穿竹布长衫的张佩纶,成为士大夫们争相追模的对象。也因为太过清廉,张佩纶家中无余粮,一度靠食粥度日。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有人仇恨,有人喜爱。喜爱者中,有恭亲王,也有后来成为他岳父的一代权臣李鸿章。

  此时的清政府,内部朝纲紊乱,弊象丛生,外有列强窥伺,频叩国门。不得已之下,清政府成立了“外交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张佩纶被派到这里,负责监督外交官们是否奉公守法,有无妄举。美国驻华大使杨约翰曾对人讲:“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习气者惟佩纶一人。”可见张佩纶为官之正。

  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北洋大臣李鸿章想和谈解决,但交涉失败,法军侵占了越南、窥伺台湾岛,甚至将军舰开到福建马尾口示威。张佩纶自不甘缄默,立马连上数十道奏章,慷慨激昂地力陈抗法的主张,赢得朝野上下一片喝彩声。

  慈禧太后因战事不利,免去了军机首辅恭亲王的职务,让自己的妹夫醇亲王主政。醇亲王不知是对“清流”人物怀抱期望,还是为了将这群聒噪之徒发配偏远地,将几位力主抗法的官员全部外派到沿海地区主持军务,张佩纶就是其中一员。

  时年37岁的张佩纶,以三品钦差大臣的身份被派到福建马尾港督军。正值人生巅峰时期,张佩纶一定以为这是人生又一机遇,孰料却是闹得人仰马翻的人生“陷阱”。临别,他得到慈禧太后一番温言勉励,上任的姿态自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史书称,赴任途中张佩纶“过上海,中外人士仰望风采”,风光至极。

  调遣千军万马与在纸上遣词造句的性质,截然不同。可惜被遣派到前线的一应文臣,空有忧国之心、热血之气,却无军中运筹帷幄之才,也无任何实战经验。这些善于操纵字词的文臣,并非他们所自以为是的排兵布阵之将才。张佩纶抵达福建后,首先查看了马尾造船厂——“福建船政局”及闽江沿岸要塞,主张用沉船堵塞闽江口,使法舰不得入内。这一招还算得法,可他自恃有李鸿章的支持、太后的圣意,根本不将当地军政长官的建议放在眼里,一意孤行地按照京城“上谕”和李鸿章的电报执事。

  闻知张佩纶到任,法军舰队摆出挑衅姿态——法国远东舰队司令率领九艘军舰侵入马尾港。清廷仍幻想议和,严令清军不得主动出击。张佩纶自然谨遵“上谕”,不敢轻举妄动。

  外敌环伺的滋味不好受。张佩纶坚持了半个月,忍不住了,与时任船政大臣的何如璋发电报请示朝廷:“法船再入数艘,我即塞河先发(先行攻击)。”迟迟不见回复。三日后,张佩纶再次发电报催促军机处批准,但清廷仍旧主和不主战。

  一日风雨大作,法军突然发起进攻,福建水师只得仓促应战。法军攻势异常凶猛,镇日稳坐书斋的张佩纶何曾见过如此阵势,报国之志于惊惧中丢弃一旁,竟然与船政大臣何如璋率先逃离了战场。

  在民间的传说中,这位著名的“清流”人物奔逃的样子相当狼狈——赤着双脚,冒着大雨,头顶一只破铜盆,一气狂逃二十里地才停下惊惶的脚步。不知逃奔到安全地带的张佩纶,可曾回头眺望过硝烟弥漫的战场,内心是愧疚,还是庆幸?其时,不远处的海面上炮声正隆,火光与浓烟将海色天光涂抹得惨烈一片。失去主帅的福建水师,虽有数倍于法军的军舰、勇猛的军士,最终还是全军覆没,八百战士英勇战死。晚清洋务派苦心经营的马尾船厂,被法舰炮火轰平,所有军舰毁于一战。

  对于一个国家,这是一场耻辱的战役。对于一个臣子,这是一处无情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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