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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离别

  瑛两岁那年,张家举家北迁。搬迁的表面原因,是瑛的父亲托在北洋政府做交通部总长的堂房伯父张志潭引介,在津浦铁路局谋得了一个英文秘书的职位;内在原因,却是瑛的父亲急于同同父异母的二伯父一家分家另过,终于找到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瑛的姑姑张茂渊也跟随他们一家来到了天津。

  一对风华正茂的年轻夫妇,带着一对稚子幼女,还有成群的仆佣搬进了天津英租界的一处花园洋房。祖籍河北丰润的张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置有多处房产客居。初到天津的张家有一辆汽车,还有自家的专用司机。多年后,瑛在父亲的藏书中翻到一本萧伯纳的《心碎的屋》,在书的扉页上留有父亲的英文题识:

  天津,华北

  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

  提摩·C·张

  张家在天津有不少亲戚。瑛常被佣人抱着去亲戚家玩,仿佛打开了生活的一扇又一扇门,暖洋洋的阳光的气息闯了进来。脱离了兄长视线的张志沂更是发现了一片自由天地,他很快结识了一大群酒肉朋友,每天呼朋引伴地出去吃喝玩乐,泡在风月场里,赌钱,抽大烟,养姨太太,种种恶习沾染上身。瑛的母亲思想新派,对丈夫的一应恶习一点不愿隐忍,花园洋房里氤氲着让人昏昏欲睡的鸦片烟气,也充斥着争吵声。

  父亲悄悄带瑛去他安在外面的姨太太的小公馆玩。瑛年纪虽小,也从父母的争吵里懂得了一二,她抵死不肯去,拿手拼命扳住后门的门框,双腿猛踢,父亲气懊不过,将她的身子横过来扇了几下。大声哭嚎的瑛到达小公馆时,大哭只剩下抽噎的余音和委屈的表情,这余音终抵不过糖果的诱惑,满心的委屈和抵触都化在了丝丝润喉的甜里。红木家具、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高脚银碟子、姨太太殷切的笑脸,拼凑出另一种暖洋洋的气息。或许,正是这气息将瑛的父亲收服了,他更愿意将时光耽溺在小公馆里,而不愿意回到花园洋房去面对一张怨愤的脸,和无休无歇的争吵。

  瑛的父亲毫无悔改的迹象,瑛的母亲决定抛下年幼的儿女去国外留学。与她意气相投的瑛的姑姑,也和她站在一起,两个女人一起选择了留学。

  瑛和弟弟并不清楚留学意味着什么。相对于母亲,女仆何干似乎是与她更相干、更亲近的人。她被女仆牵进母亲的房间时,还不清楚一场不短的离别即将到来。那个因为从小被过继给伯父而被她称为“婶婶”的女人,正匍匐在竹床上放声痛哭。她穿着绿色的衣裙,上面钉满碎细的亮片,亮片的抽搐加剧了它晃眼的亮度,仿佛一片映现在船舱玻璃上的颠簸汹涌的海。瑛感到有些头晕,她无措地站在那里,愣愣地注视着这片似乎十分悲恸的绿色的海波。

  佣人几次来催,“已经到时候了”,可那片海似乎没有丝毫的反应。哭声在瑛的耳边汹涌奔腾。有人将瑛向前推,她站在了那片海波的旁边。“婶婶,时候不早了”,她听见一个怯弱的声音,海波依然没有反应,哭声反而更大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双手将瑛牵离了起伏的海波,她回过头偷偷打量竹床上那团模糊颤动的绿影,在心里轻轻吁出一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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