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撕裂
仿佛天津生活的重演,好景并不长久。至美的幻境终会破灭吧。为了挽回妻子,瑛的父亲曾发誓戒掉烟瘾,不再纳妾,可没过多久他就故态复萌,又吸起了鸦片,开始在风月场出入。同样为了挽回妻子,他故意不支付家用,想逼干妻子手里的钱,这样她再想走也走不成了。这一招挽留之计显然是拙劣的,透露出一个男人内里的慌乱与不自信。
不止于生活方式、行为方式的差异,两人在子女受教育的问题上也产生了南辕北辙的分歧。父亲抱残守缺认定私塾教育是正路子,而濡染了西风的母亲,则认为正规学校的群体教育才是健康的、多元的、全面的,两人为此不断发生争吵,谁也不肯妥协。每逢大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仆佣们就将瑛和弟弟牵开。可声音是关不住的,两个孩子在阳台上无声地踩踏着三轮脚踏车,听着屋内时高时低的争吵声,内心惴惴不宁,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晚春的阳台上悬挂着绿色的竹帘子,自行车轮辐滚动着,将宁谧的时光分割得支离破碎。是否就是在那一刻,敏感的瑛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红的蓝的家恐怕无法维持下去了”,快乐总是那么短暂,不牢牢地抓握在手里,就会很快不见了踪影。
最终,母亲拐卖人口似的将大女儿瑛送进了学校。先是熟人开办的学校——刘氏女学,教师只有母女三人,和一个老先生、一个陆先生。父亲去看过她,唯一的一次。正好上体操课,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女生排开在校园里,齐肩发、瘦长脸的陆先生,只在黄柳条布夹袍的外面,套了一根黑丝绦,胸前挂着口哨,娇娇小小的身材,吹着尖溜溜的哨子让她们原地踏步。父亲忽然出现在操场边,戴一顶英国式的白色太阳盔,六角金丝眼镜,浅灰色长衫套在高高的个子上,飘飘洒洒的,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后来回家,父亲还几次问起陆先生,问她结婚了没有。然后,进了美国教会办的黄氏小学,插班读六年级。填入学证时,瑛还没有正式的学名,母亲略一踌躇,将英文名胡乱地音译成两字——爱玲,填在了入学证上。这名字在母亲看来并不理想,想改又一直未改。自此,张爱玲成为她沿用一生的名字,陪伴她求学著文,经历人间种种颠沛而至终老。
不知母亲的这一强硬之举,是否导致夫妻二人走向决裂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结婚近十五年后,张志沂与黄素莹办理了离婚手续。对于一直信奉“我们家族没有离婚一说”的张志沂,这无疑是一次重度打击,是一连串打击的继续和升级。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悔,甚至走到了律师面前,又拂袖离去。连律师都被磨得失去了耐性,差点对他挥起了拳头。更为疲惫的张爱玲的母亲,愈发铁了心离婚,反复的争吵将两颗心已经磨蚀得千疮百孔,还怎么修复。
终于协议离婚。张爱玲的母亲搬离了家,一向与父亲不和的姑姑也搬了出去,与她同住。家重新被抽空了,甚至比母亲回来之前,更显空落。离婚条约注明张爱玲和弟弟跟随父亲生活,但可以常去探望母亲。
母亲和姑姑租住在公寓里,在那里张爱玲第一次看到了坐在地上的瓷砖浴盆、煤气炉子,对于她,属于母亲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异而华美。在心里,她有小小的安慰,她绝不想父母因为她而勉强生活在一起,不断地争吵,用语言伤害对方。
离婚后的父亲,在一条巷堂里重新租住了一套房子,离舅舅家很近。也许,父亲还指望这位与他交情不薄的舅亲,能帮他挽回尚存余温的破碎的婚姻。可是,很快,母亲又要走了,去法国留学。这次是一个人。
张爱玲在学校住读,母亲临走前来看她。张爱玲木然少语,面上不露丝毫惜别的伤感。母亲似乎也沉浸在终于解脱的喜悦里,这一场见面是那样客气、光滑、顺畅。张爱玲站在高大的杉树下,远远地望着那个细瘦的身影走向红色的铁门,在张开又闭合的铁门后彻底消失了身影,心里攒着一股劲,仿佛这是与己不相关的事,可终究撑不住,眼泪滑下来,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竟至站在寒风里大声抽噎起来。没有观众,只是哭给自己看。
母亲带走的,是一个多么绮丽的梦啊!张爱玲不知她还赶不赶得上,也许,她穿上母亲买的漂亮的新鞋子,也是追不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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