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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昏昧

  母亲走了,可那个家里还住着姑姑,还有与母亲相关的一切,是绮丽的梦还可抓握的线索。张爱玲喜欢去那里,喜欢纤巧的七巧板桌子,喜欢轻轻柔柔的颜色,喜欢飘飘洒洒的光线,光线里晃动着迷离身影的可爱的人儿。她对他们的世界是那么好奇,又是那么的陌生,虽然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真正的家在另一处,与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里氤氲着鸦片让人昏昏欲睡的烟雾,散发着潮湿与霉腐之气的线装书,迂腐的私塾先生,寂寞的大声吟诵古诗的父亲,懒洋洋灰扑扑的时光。母亲的世界是大跨步向前的,而父亲的世界是踱着步子往后的。偶尔,在意识到父亲的寂寞而心里生出一丝柔软时,张爱玲会陪着父亲看看小报,说说亲戚间的家长里短。每到这时候,张爱玲就感觉自己仿佛正在昏昧的时光里沉下去,沉下去。

  平时张爱玲住在学校,弟弟因为父亲的坚持没能入学,每天独自面对着古板的私塾老师,身边再没有张爱玲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了,空气更显沉闷让他想逃。于是,他经常借口生病而不上课。这座阔大的老宅仿佛失了声的老人,怀抱着在鸦片烟雾里一味沉溺的父亲,一群仆佣、狗和一个脸色苍白无所事事的男孩。

  父亲订阅了《福星》杂志,经常收到汽车图片广告,他最上心的事似乎是频繁地更换汽车。家里添置了两件办公家具,钢的书桌和文件柜。书桌上有个打孔机,长期闲置着,倒是张爱玲试着在纸上胡乱打出许多的孔来,做成镂空的纸纱。父亲瞧见了,生气地嚷一句“胡闹”,再不许她将这么正规的东西当做玩意儿。书桌上摆着一尊拿破仑的石膏像。似乎,他是父亲喜欢的。父亲会讲不太流利的英文与德文,喜欢叔本华,也读中文版的拿破仑《我的奋斗》,还有研究欧洲局势的书。他将报纸看得非常仔细,有客人来就滔滔不绝地谈论时事,总是客人说得少,张爱玲总疑心他们是冲着他的鸦片烟来的。父亲没有西装,却爱在汗衫上套一件西装背心,背面是软软的藕灰色绸缎。他订了《旅行杂志》,床头的小几上搁着小小的可折叠的“旅行钟”,他却从来不去旅行。他安于现状,这样是最稳妥、最不花力气的吧。

  不知不觉,旧历新年来了。父亲让张爱玲带着弟弟先去二伯父家拜年,他随后再去。一度因分家而闹得生分的兄弟关系,又因了离婚而有所弥合。父亲忘了准备年事,逢到除夕夜才恍惚想起,急惶惶从口袋里摸出十元钞票,让张爱玲坐家里的汽车去买腊梅花。街上冷冷清清,幸好一家花店还开着门,张爱玲用心挑了两枝花密蕊多的,特意多付了一块钱,捧着花回来,递给他看,钱也递还给父亲,父亲淡淡地说花好,神情却是心不在焉,未加在意的。

  父亲给钱不再像以前那般爽快,他似乎手头越来越拮据了。每逢学校要交钱时,张爱玲总要在烟铺前站上很久。仿佛哪怕是将口袋里的钱多捂上一刻,对父亲都是小小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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