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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疏离

  张爱玲听见父亲和后妈说起爷爷奶奶的旧事,坊间流传的一本小说《孽海花》里编派了他们的故事。以前,也听父亲与同事朋友提起“我们老太爷”,但从不说起名字,也很少讲他们的事。张爱玲好奇,问弟弟,“爷爷名字叫什么,是哪两个字?”父亲的书不少,多带点黄色,不大愿意给她看,她就趁他在烟铺上盹着时偷偷地从桌上抽出一本,看完还回原处再换一本。她找来《孽海花》,在字里行间寻觅爷爷的身影,虽然父亲说那爷爷签押房撞见东翁女儿的事,按理是不可能,书中所述泰半不真,张爱玲还是看得津津有味,感觉爷爷是个真人。她缠着何干讲老太太,何干来到张家时老太爷已经去世了。何干略想一想,“从前老太太省得很咧!连草纸都省。”这话让张爱玲不免懈气,这与书中传奇般的情节可是相距太远了。

  后来她渐渐知道,爷爷是个清官,家中财产多半是奶奶陪嫁过来的。爷爷去世时,父亲才7岁,姑姑2岁,只有爷爷的发妻生的儿子已经成年,家里表面是奶奶做主,实际上由二伯父操持,两人都主张节俭度日。奶奶怕父亲过早出去混世,学坏,一直给他穿女装,到十几岁还是一双花鞋套在脚上,上面繁华锦绣地镶滚了好几道。父亲无奈,每次出门就夹个小包,走到二门时偷偷地拿出包里的鞋,换掉脚上的,这才昂首挺胸走出大门。楼上的仆佣看了都偷偷笑。奶奶去世后,父亲和姑姑觉得与二伯父一家同住太过拘束,一直想分家。后来北上天津,总算是顺理成章地分了,可父亲、姑姑觉得家产分得不均,为一批宋版书与二伯父闹得打起了官司。姑姑觉得爷爷留下的这批宋版书也是遗产的一部分,应该平均分成三份,不该由二伯父独得。二伯父不愿意,两下里闹得失了和气,撕破了颜面,迟迟没有结果。最后,这套宋版书,也就是著名的“朱氏结一庐藏书”之一部,还是判归了二伯父。

  家里陆续辞退了一些仆佣,照顾弟弟的张干也在其中。何干现在既要照顾张爱玲,也要照顾弟弟。张爱玲住在学校里,每周需要何干送零食去,顺便将脏衣服带回家洗。何干的工资也减了半,她却不敢对新女主人有半点怨怪,眉眼间都是谦卑顺从,巴结得紧。那个家,张爱玲是更不愿意多待了。

  张爱玲的个子迅速蹿高,母亲为她新做的外国款式的葱绿织锦衣裳,一次没来得及穿就无法上身了,心里留下久久无法愈合的遗憾。后妈将自己穿过的黯红薄棉袄给她,仿佛碎牛肉般的脏色。她没奈何地穿在身上,感觉像长了满身的冻疮。还有后妈从娘家带来的许多旧衣服,领口发了毛的线呢长袍,一件又一件,在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里是那么触目。现在,再没有人来操心她和弟弟的新衣裳了。姑姑许诺说,“等你十八岁我替你做点新衣裳。”可十八岁是那么遥远,山高水长的。

  弟弟的个子春葱似的蹿高起来,整天穿一件臃肿的蓝布罩袍。张爱玲周末回家,发现他不知不觉变了模样,做什么事都是小心翼翼、缩手缩脚的,愈发地不愿见人,也不愿说话了。他租了很多的连环画给自己看,而张爱玲那时读的是穆时英的《南北极》、巴金的《灭亡》,对于这种小儿科的读物自然是不屑一顾的。常常,非得仆佣齐力拖他下楼,他赖在地上扳住房门,死死地不肯松手。不愿的结果是被罚“跪香”,跪在两只砖头上,一支香的工夫。回到屋里,他看见张爱玲,也不说话,只是愤怒地瞪大了眼睛,眼泪霎时盈满了眼眶。

  弟弟在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字,后妈附在父亲耳边说了两句,父亲立马跳起来甩了弟弟一个耳刮子。这清脆的声响仿佛击打在张爱玲的心头上。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父亲的耳刮子又甩在了弟弟的脸上。张爱玲拿碗挡住脸拼命忍住泪,可眼泪还是淌了下来。这眼泪惹来了后妈的嘲笑,她再坐不住,丢下碗跑进隔壁的浴室,闩上门,无声地抽泣。看着镜子里那张被泪水分割的脸,抽动的脸部肌肉,她咬着牙对自己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临着阳台的浴室玻璃窗上“嘭”的一声,一只皮球撞在上面。门外,她的弟弟,那个刚刚被扇了耳刮子的男孩,已经没事人似的在玩耍了。眼泪止住了,可身体还在抽噎,一股寒意浸透了张爱玲的身体。

  有胆大的仆人在门房里叫骂,“就这么一个儿子,打丫头似的打。”这声音同样击打在张爱玲的心头。没多久,这仆人就被派去了乡下田间,终老在那里。

  张爱玲恨弟弟不争气,怎么可以让人这样对待。她躺在阴暗的大房间里看书,只百叶窗上透进的一抹阳光,心里翻腾着无数的愿望,她要发财,要救弟弟和何干出去。隔壁洗衣间传来搓衣板碰撞木盆的“咯噔咯噔”声,何干在洗被子床单。她比以前更辛苦了。夜里,何干忽然没来由地和张爱玲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个老叫花子,给了他两毛钱。人老了可怜咧!何干要做老叫花子了。”眼泪沁出布满皱褶的眼睛,浇淋得张爱玲心里一片冰凉。

  那时,张爱玲还跟着一位白俄老师在学钢琴。何干领着她去白俄老师的家里,绿漆纱门,客厅墙上挂满了暗棕色的地毯,老师的丈夫来开门,彬彬有礼,而张爱玲矜持得不敢抬头看他,只模糊记得那是一张白得仿佛不见阳光的脸。白俄老师的脸颊上生着茸茸的金色汗毛,时常夸赞张爱玲,一激动起来蓝色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抱住她的头亲吻。张爱玲不忍做出拒绝的举动,总是记住她吻过的地方,等上一会儿用手帕悄悄擦去。因为不会英语,两人话说得少,何干有时也会插言两句。入学后,转到学校学钢琴。学校里的琴先生脸上敷一层厚而松的粉,十分爱生气,常常将琴谱掷到地上,或只手一挥将张爱玲的手扫到钢琴盖上,骨节惊痛。这种暴力式的教琴方式,慢慢磨去了张爱玲对钢琴的兴致。她常常躲在琴背后的地板上看小说。逢到站在琴房前按响门铃的一刻,总是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感觉尿急。

  这恐惧愈演愈烈,也因为父亲嫌学费太贵,逢到张爱玲伸手要学费时,他总是挨挨推推,那一种尴尬仿佛击打在弟弟脸上耳刮子的回响,于是,她不再去学钢琴了。曾经轰轰烈烈的梦想,夭折在现实里。每次走过学校的音乐馆,那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顿生出一腔无法排遣的寂寥与伤感,仿佛下着雨的黎明,天空一味阴沉着,仿佛再晴朗不起来。对于父亲的那个家,那个青黑的心子里清醒而又怪异、熟悉而又陌生的家,她是越发地在心里疏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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