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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碎瓷

  仿佛掉进了一个欢腾的漩涡。小小的三间房塞进了七口人,旅馆的粉紫色浴缸上已经积了一圈垢腻。母亲和舅舅待在一处喜欢拌嘴,但那是甜蜜而和气的拌嘴。舅舅的两个女儿到了恋爱的年龄,张爱玲的母亲给她们介绍了留学生,大家匀出两间房来给她俩会客。舅舅不放心,听见屋里一个追一个跑的动静,就悄悄附在门口瞧,让女仆不时地进去拿东西,送茶点,免得里面做出什么荒唐事来。母亲和姑姑领了红十字会的活来做,大家坐在那里一起卷绷带,给外侨志愿兵织茶褐色的毛线袜。张爱玲坐在楼梯上,看表姐带来的《金粉世家》。这是轻松愉快的时光,已经远离她的生活多年了。

  都说这旅馆大厦是最安全的。一天正午,忽的一声巨响,众人涌到窗前,大世界游艺场中了弹。张爱玲看见一长串军车从街上驶过,从绿色油布篷下面露出一大堆肉黄色的义肢,仿佛是橱窗里陈列的,可它们杂乱地堆在一起,间夹有花布和短衣裤,有些上面还蜿蜒着暗红色的血痕。她赶紧调开目光,不忍细看。

  看起来,这法租界并不比她父亲家安全。况且,出来已经半个月了,母亲让她回去看看。以前她出门都是家里的司机开车接送,或者有女佣陪着,她像个不会认路的孩子由人领着到这里,去那里。只有到母亲这里来,须得一个人。回去,也须得一个人。

  满世界闹哄哄的,她找到电车站台,到处是叫卖号外的,她从车窗里伸出手去买了一份,还是战事、战事、战争。看上去每一张脸都是那么兴奋,仿佛被一种压抑的喜悦冲荡着。她无法理解。

  暑气蒸腾,下车后又走了长长一段路才到家。她走得脸色赤红,浑身黏糊糊的,闻得见身上新鲜的汗味。她洗了脸出来,正想上楼去见父亲,劈面撞见了后妈。后妈厉声问她,“去了哪里,怎么没告诉一声就在外过夜?”张爱玲辩解,“我向父亲说过了。”“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一个耳刮子带着呼啸的声音落在脸上,顿时刺辣辣一片疼。张爱玲本能地要还手,被闻声赶来的两个女佣拉住了,后妈锐声高叫着冲上了楼,“她打我!她打我!”楼梯激响。

  张爱玲猛力挣扎两下,转眼冷静了,脸还在燃烧,眼睛也还在燃烧,心里却一片清明,她看见垂下百叶窗的餐室暗沉沉的,空空的金鱼缸的白瓷沿上描画着精细的橙红鱼藻。楼梯又是一通激响,父亲趿拉着拖鞋冲下楼来,揪住她一顿拳脚交加。他怒吼着,“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在这一瞬间,父亲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张爱玲从没见过他如此狂暴过,她只感觉自己的头一会被甩向这边,一会被甩向那边,一个被怒气灌满的影子在眼前疾速地晃动,耳朵里渐渐没了声音,身体越来越柔软,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视线一点点矮下去,挥动的手臂,挥动的腿,挥动的脚。她软在了地上,父亲还揪着她的头发,猛踢她的身子。似乎,一直以来积压在他身体里的怒气,都在这一刻被引爆了,他成了一头没有理智的兽。

  不知过了多久,殴打停止了。父亲被仆佣们拉开,张爱玲软在地上,只记得母亲的话,“万一他打你,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从头到尾,她没有反抗,也无从反抗。

  客厅空了,父亲上楼去了。张爱玲立起身子,走进浴室,镜子里印出清晰的五个指印,还有尚未变紫的满身的红痕。她想去巡捕房报警,走到大门口被看门的巡警拦住了。门被锁上了,钥匙在父亲那儿。他早料到了这一着。

  她试着撒泼,赖在地上,拿脚猛烈地踢门,想引起门外岗警的注意,可是没有用,这一套是她不擅长的,她只有悻悻地回来。父亲等在那里,再一次被点燃了怒火,他举起一只大花瓶狠狠地掷向她。头本能地一歪,屋里炸开了一地的碎瓷片。再难俯拾,也再难拼接的碎瓷片,洒了满地。张爱玲咬紧嘴唇,留在她眼里的只剩下冷冷的仇恨。

  何干抱住她哭,“你怎么会弄到这样呢?”这个从小被她疼被她抱的大小姐,她老了还指望她养老善终的大小姐,这唱的是哪一出反戏。这反戏能有好果子吃吗?她心疼地抚摸她身上的伤,这心疼里又夹杂着恐惧和气恼,她担心这个孩子得罪了父亲,就要苦一辈子了。她一声接一声叹气,“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抚摸唤醒了身体的痛感,唤醒了闭锁的泪泉,唤醒了层层叠叠的委屈。张爱玲扑在她怀里嚎啕大哭,在她的心里,有一处是彻彻底底地坍塌了,破碎了,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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