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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逃离

  每天清晨起来,张爱玲在落地长窗外的走廊上做健身操,想把身体练得强健些,为出逃做准备。何干来收拾东西,说父亲准备让她搬到后院的小楼里去,一栋破败的房子,一溜摇摇晃晃的楼廊,绿色栏杆漆色斑驳,东倒西歪,传说有丫头曾在那里吊死过。何干也没奈何,只惦记着搬点什么家具过去,让她能住得舒服些。幸好还没来得及住过去,张爱玲生了病,严重的痢疾。何干去向后妈讨药,只给了一盒万金油。父亲不肯为她请医生,这一病就是大半年。每日躺在床上,被疾病耗蚀着力气,张爱玲从窗口只看得见一方青白色的天空,已经是秋天了,已经是冬天了,对面的门楼上挑着的灰色石鹿角,下面两排小小的石菩萨,在视线里僵硬不动。她用心倾听大门的每一次开启和关合,锈蚀的门闩被拉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然后“仓啷啷”一声烈响。即使在梦里,她也能听见这声音。她梦见父亲终于让她走出了大门,带她去郊外兜风。司机将车开得飞快,夏夜的凉风舒畅地拂过手臂,街灯渐渐稀落,两边黑魆魆的田野。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听过的一个案件,一个妓女被骗到郊外勒颈而死,首饰与钱财都被洗劫……她在冷飕飕的寒战中醒来,怔忡良久。难道我生在这所老房子里,也要在这里死去吗?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眼角滑下一颗泪珠,悬在那里,青白色的脸颊上。

  何干见她病得实在厉害,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无法向主人交代,就躲开后妈,将张爱玲的病情说给她父亲,父亲不能不重视这位忠实的老佣的话,他不想背上“恶父”的骂名,思之再三,还是选择了消炎的抗生素药剂,趁后妈不注意时去楼下给她注射。张爱玲的病情终于控制住了,在何干的精心护理下,身体一点一点地恢复。支撑着张爱玲的,还有那个她从未放弃过的信念——逃离这个家。

  暗地里,她在积蓄力量,那是出逃必需的资本。她也在寻找办法。她考虑着种种出逃的可能与障碍。她从何干嘴里摸清了两个门警换班的时间,暗里思忖大门口的那条煤屑路,走上去沙子“簌簌”作响,如果出逃可否顺利地从这条路上跑过去。旧历新年前夕,机会来了。张爱玲已经可以扶着墙壁走路,尽管身体还十分虚弱。她迫不及待地准备实施出逃。

  深冬的夜晚,她用望远镜看清楚门前的黑路上没有人,趁着两个门警换岗的空当,挨着墙一步步摸到铁门边,拔开门闩,将望远镜搁在牛奶箱上,闪身溜出了大门。寒意像一柄小刀刮削着皮肤,大半年没走出家门的她终于站在了人行道上,这是多么可喜的自由。街灯下空荡荡的,满世界的寥廓与空寂,她是那么的喜欢,她爱这世界!

  她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看见一辆黄包车,和车夫讲起了价钱。她很高兴囚居的生活没有让她忘记怎么还价,身后随时可能有人追来,这份自由还不够安全,可她在从容地还价。终于逃到母亲和姑姑的家,她瘫软在地上。喜悦已经耗尽了她身体里积蓄的气力。

  一个星期后,何干来了,捧着她小时用过的一只首饰箱。知道她逃走后,后妈将她的一切东西都分给了人,只当她死了。何干偷偷留下了几样她小时的玩具,有一把白色象牙骨扇子,淡绿色的鸵毛,老旧不堪了,一扇就掉毛,痒痒的,让人不免呛出眼泪来。何干因为张爱玲的出逃也被连累了,后妈总疑心她是同谋。母亲拿给她五元钱,这微薄的钞票里寄放了感激。

  没过几天,弟弟抱着一双用报纸包的篮球鞋来了。他要求留下来。可是母亲的经济力量只能够养活一个孩子,弟弟哭了,张爱玲也哭了。仿佛老旧的鸵毛扇急速地扇动着紧绷的空气,漫天飞舞的绿色羽毛,呛出了每个人的眼泪。

  弟弟回去了,抱着他那双篮球鞋。张爱玲在母亲家住下来,预备补习报考伦敦大学。从一个困境里逃脱出来、本以为会松口气的张爱玲,发现自己陷入了另一个困境。很快,母亲的家也变得“不复是柔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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