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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市声

  带着满腹的委屈回到上海,可以包裹她疲惫身心的只有姑姑的家。母亲还在海外不知哪个地方驻留。与弹丸之地香港相比,张爱玲更喜欢上海的人与事,那一种丰白充盈的圆润,那一种热烈喧腾的繁华,那一种不过分的世故精明。上海人的世故是讲究平衡的,有根底,不浮泛,不清浅,不诡异。

  张爱玲随姑姑住在静安寺赫德路192号一幢公寓的6楼65室。自从日本人进入上海租界后,姑姑就离开了工作的洋行,日子自然过得节俭。公寓的房间也租了一部分出去,两人只能挤住在一间卧室里。

  张爱玲抵达那天,姑姑为她备下了一桌饭菜,不算隆重也不寒酸,第二日姑姑有些抱歉地对她说,“我现在就吃葱油饼,省事。”张爱玲赶忙说,“我也喜欢。”她真的可以适应,这几年经历的种种,让她已顾不得挑剔世间的种种。姑姑托人给张爱玲介绍了两个女中学生补课,她住进来后分担了公寓的一半膳宿费。

  姑姑雇了一位女佣,每天迈动一双裹过的小脚,爬上8楼来洗衣服收拾屋子,用煤气灶为她们用油煎葱花薄饼。女佣总感叹楼层太高,不接地气。战争让生活消费水平空前拔高,煤价涨得离谱,公寓里的热水管就成了摆设,偶尔放冷水时错开成了热水管,那常年不通水的管道就像肢体朽坏的老人,发出轰隆轰隆的凄怆啸声。有时,无缘无故地,不知哪里的管道会发出“嗡——”的长鸣声,接着是“轰轰——”几声,直让经历过战争的张爱玲疑心是飞机在头上盘旋,而后扔下炸弹。那一种声响已经在几次有惊无险的逃亡中,刻在了她的耳膜上。到了梅雨季节,公寓门前总是积很深的渍水,须得花钱乘黄包车送到楼梯口来。雨大风狂的时候,雨水就从门窗处蜂拥而入,任她们用旧毛巾、麻袋、被单、褥子来堵也是堵不住。为了不让屋子里泛滥成灾,每隔一会儿,她们就得将这些堵水的物品清绞一次,污水盛在水盆里,再倒进马桶。昼夜难以安歇,墙根积了一圈水,墙纸上也蜿蜒着水渍印子。雨季太过漫长,眼见得霉点子从墙面一个个渗出来,满墙的斑斑点点,触目惊心。一次黄昏落雨,张爱玲比姑姑先回家,进门只见一屋子的风雨,从敞开的窗子看出去,是湛蓝而渊深的夜,几点灯影在雨中婆娑摇动……

  张爱玲喜欢听市声。虽然住在六楼,下面的市声一样清晰可闻。不远便是电车厂,每晚都有排着队“回家”的电车,一辆紧跟着一辆,拖着两截黑辫子,齐齐响着沙哑的铃,车厢里的灯雪亮,仿佛一群吵闹的孩子。从楼上望下去,偶尔有一辆电车孤单单地停在路边,仿佛在月光下晾晒着自己的白肚皮。离此不远有个军营,每天晚上照例要吹喇叭,音调缓缓地上去又下来,悠悠的、长长的,不疾不徐。有时,还会听到有人吹响口哨,哨音正合着喇叭的旋律。吹喇叭的人从不间断,仿佛还在磨练中,张爱玲喜欢这不纯熟、不完美的音色,因为之中有挣扎、有焦虑、有慌乱、有试探,“人”的成分浓厚,所谓“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凡是与人相关的,即使不洁净、不可爱、不光滑、不宏阔,但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的力。

  听见楼下门口有人叫卖臭豆腐干,忙抓起一只碗跑下去,一路跟着吆喝声找过去,在另一条街上才找到卖臭豆腐干的担子,又捧着碗跑回来,坐电梯上楼,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通激跳。开电梯的男人颇有涵养的样子,知书达理。大热的天,也必得在汗衫背心上面套一件纺绸小褂子,熨得平平整整。他不肯为衣冠不整、不修边幅的人开电梯,他也不许儿子做电车售票员,觉得不体面。电梯往上走,人字形的铜栅栏外面,交错着不同色度和亮度的黑暗,有时是墨黑,有时是染了灯光的黑,有时是淡影交错的黑。衬着那忽明忽晦的光色,看得清他花白的头发,安稳而单调地竖在那里。托他买豆浆,没多久歉意地告知,牛奶瓶丢了,再过几天,又换了小一号的牛奶瓶送了豆浆来。他做事总是一丝不苟。

  每天订的报纸由他送来,英文、日文、德文的他不懂,很早就递送到各家门口,中文小报他看得格外仔细,常常要到十一二点才送来。没事的时候,男人用一只小风火炉在后天井那儿炒菜,烙饼子,他还教张爱玲煮红米饭——水烧开后,熄一刻火,十分钟后再起火继续烧,这样煮出的红米饭又松又软,嚼起来却筋道。

  看门的两个巡警都长着相仿的黄木渣脸,穿短裤与长袜,中间露出黄色的一截膝盖。他们上班时,躺在一张藤椅上似睡非睡,紧挨着邮箱,取信时须得凑近去先打个照面。女佣的丈夫是个裁缝,撑不起门面的不成器男人。一天空袭过后,张爱玲在昏暗的马路上遇见他,慌慌忙忙的,奔公寓而来,急着询问老婆孩子是否安全,这一刻他忽然动人起来,仿佛也有了可取的闪光点。

  住公寓不似在乡下,邻里朝夕相闻。这里的人大多不熟识,屋顶花园常有孩子溜冰,不分早晚地耍乐,“咕滋咕滋”的响声挫过来挫过去,听得人头皮发麻,牙齿发酸。隔壁住着一个外国人,受不住地捋了袖子跑上楼去,没一会软搭搭地走下来,交涉无果,楼上玩耍的是几个女孩,花样的年龄,且生得美丽。逢到一年一度最热的时节,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地打开了家门,搬一把藤椅坐在楼梯风口处,谁家的佣人在熨衣裳,谁家的佣人在翻译电话的留言,谁家的主人在教学生日文,谁家的主人在“咚咚”地敲打琴键,她手指下的贝多芬仿佛咬牙切齿,谁家在煲牛肉汤,谁家在泡中药喝……在这一刻,各家各户的信息都联通起来,有了四合院邻里相交的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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